庄周梦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庄子·齐物论》
从前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翩翩然是只蝴蝶，自得其乐！不知道自己是庄周。忽然醒来，明明白白是庄周。不知是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庄周呢？庄周与蝴蝶，一定有区别。这就叫物化（万物的变化）。
这是中国哲学最著名的段落之一。
但这不只是一个优美的梦——
而是深刻的哲学问题：
- 认识论：我如何知道什么是real？
- 本体论：self的本质是什么？
- 自由：如何超越有限的self？
庄子是谁？
庄子（约369-286 BCE）
全名：庄周
时代：战国中期（孔子之后约200年）
代表作：《庄子》（也称《南华经》）
庄子vs老子
老子：
- 更古老（约6世纪BCE）
- 《道德经》：5000字，简洁、神秘
- 关注政治（无为而治）
- 语言简练
庄子：
- 较晚（4世纪BCE）
- 《庄子》：数万字，丰富、生动
- 关注个人自由（逍遥游）
- 充满寓言、故事、humor
关系：
庄子继承老子的"道"，
但发展出独特的：
- 相对主义
- 怀疑论
- 自由的哲学
- literary genius
逍遥游：绝对的自由
《庄子》第一篇：逍遥游
逍遥（xiāoyáo）=free and easy wandering, absolute freedom
大鹏vs小鸟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北海有鱼，名叫鲲。鲲之大，不知有几千里。变化为鸟，名叫鹏。鹏的背，不知有几千里；奋飞时，翅膀像垂天的云……
大鹏：飞到九万里高空，翱翔六个月。
小鸟（蜩、学鸠）笑话大鹏：
“我决起而飞，枪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我奋力飞起，碰到榆树就停，有时飞不到，就落在地上，为什么要飞到九万里去南方呢？
寓言的意义
大鹏=absolute freedom（绝对自由）
小鸟=relative freedom（相对自由）
小鸟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也很"自由"——
但它无法理解大鹏的自由。
庄子的point：
大多数人像小鸟——
在有限的框架内self-satisfied，
但无法想象真正的大自由。
什么是真正的自由？
不是：
-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是放纵）
- 不受任何约束（那是anarchism）
- 物质富裕（那是comfortable，不是free）
而是：
超越一切依赖和限制——
包括：
- 物质的依赖
- 社会的期待
- 自我的执着
- 甚至生死的束缚
这是spiritual freedom（精神自由），不是physical freedom（物理自由）。
齐物论：万物齐一
《庄子》第二篇：齐物论
齐（qí）=equalize, make equal
齐物论=all things are equal（万物平等论）
对立的相对性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天下没有比秋毫之末更大的，而泰山算小；没有比夭折的婴儿更长寿的，而彭祖（传说活800岁）算短命。天地与我同时诞生，万物与我为一体。
Shocking！
秋毫（鸟兽秋天新长的细毛）>泰山？
夭折婴儿>彭祖？
庄子的逻辑：
“大"“小"“长"“短"都是relative concepts——
取决于参照系。
从蚂蚁看，秋毫是巨大的。
从宇宙看，泰山是微小的。
从永恒看，800岁和1岁都equally短暂。
所以：一切对立都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
是非的相对性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刚生就是刚死，刚死就是刚生；刚肯定就是刚否定，刚否定就是刚肯定。因为这个是，就因为那个非；因为那个非，就因为这个是。
生/死、是/非、对/错——
都是相对的，互相依存的。
没有绝对的是，也没有绝对的非。
这是radical relativism（激进相对主义）。
道通为一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天地不过是一根手指，万物不过是一匹马。
从道的视角：
一切分别（这/那、大/小、是/非）都消失。
万物归于一。
这是mystical vision（神秘体验）——
超越language和concepts，直接体验整体。
庄周梦蝶的哲学
回到开头的故事：
1. Reality的本质
我如何知道现在醒着，不是在梦中？
笛卡尔（1500年后）：我思故我在（怀疑一切，唯独不能怀疑在怀疑的我）
庄子（更radical）：连"我"也可以怀疑！
也许"我"只是蝴蝶的梦？
没有确定的reality——
一切都是transformation（物化）。
2. Self的虚幻
庄周≠固定的self
蝴蝶≠固定的self
两者都是temporary states of being——
在不断的transformation中。
self不是substance（实体），
而是process（过程）。
这和佛教的"无我”（anātman）惊人相似。
3. 自由的终极形式
如果self是虚幻的，
那么self的limitations也是虚幻的。
庄周被human form限制——
但在梦中，他can be蝴蝶。
真正的自由：
不被固定的identity束缚——
能够transform，能够be anything。
这是ultimate freedom（终极自由）。
无用之用
“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我们已经在老子那里讨论过，但庄子有更丰富的发挥。）
樗树的故事
“此木也，以不材得终其天年。”
这棵树，因为无用而得以终其天年。
有用的树：被砍伐（做器具）
无用的树：被保留（活得长久）
庄子的寓言：
在功利主义的世界，
“无用”=自由和生存。
“有用”=被利用和消耗。
支离疏
“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国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
（畸形残疾人因为"无用"而免于征兵，得以生存。）
在乱世：
“有用"的人被征兵→死于战场
“无用"的人免征→活下来
Usefulness的悖论：
太有用=被榨干
看似无用=保全self
庄子的政治：批判儒家
儒家vs庄子
儒家（孔子）：
- 积极入世
- 仁义礼智
- 教化百姓
- 建立秩序
庄子：
- 消极出世
- 批判仁义（“大道废，有仁义”）
- 拒绝教化
- 怀疑秩序
对儒家的讽刺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偷钩子的被杀，窃取国家的成为诸侯。
小偷被惩罚，大盗（统治者）被尊敬——
道德的虚伪！
“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
诸侯之门，仁义存焉？讽刺！
统治者口中的"仁义”=掩盖权力的rhetoric。
庄子的anarchism（无政府主义）：
最好的社会：没有统治者（或隐形统治者）。
比老子更radical！
生死观：超越生死
妻子之死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
庄子妻子死了，惠子（朋友）去吊唁，庄子却叉开腿坐着，敲着盆唱歌。
惠子震惊：“这太过分了吧！”
庄子解释：
“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推究它的开始，本来没有生命，不仅没有生命，而且本来没有形体……混杂在恍惚之间，变化而有气，气变化而有形，形变化而有生，现在又变化而到死亡，这就像春夏秋冬四季运行。人家安然躺在天地这个大房子里，而我哭哭啼啼地跟着哭，自以为不通达命运，所以停止了。
生死只是transformation（气的变化）——
不是tragedy，而是natural process。
哭泣=不理解道（不通乎命）。
接受=理解道。
这不是冷酷无情——
而是超越了human emotions的局限，
达到cosmic perspective（宇宙视角）。
庄子vs佛教
庄子（约300 BCE）
佛教传入中国（约1世纪CE）
但两者惊人相似：
| 庄子 | 佛教 |
|---|---|
| 物化（self的变化） | 无我（anātman） |
| 齐物论（万物平等） | 一切皆空（śūnyatā） |
| 是非相对 | 中道（不执一端） |
| 超越生死 | 涅槃 |
| 坐忘（forget self） | 禅定（meditation） |
这就是为什么佛教传入中国后，
道家思想（especially庄子）成为理解佛教的bridge。
魏晋玄学、禅宗——都融合了庄子和佛教。
现代的庄子
1. 后现代主义
庄子=古代的后现代主义：
- 怀疑grand narratives（齐物论：没有绝对真理）
- 解构binary oppositions（是/非、生/死的相对性）
- Language games（名言的limits）
- Irony and paradox（庄周梦蝶）
德里达、福柯会appreciate庄子！
2. 生态哲学
庄子：人不是nature的master——
而是万物中的一员（“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反对：
- 征服自然（人类中心主义）
- 利用自然（工具主义）
主张：
- 与自然和谐
- respect万物
- 简朴生活
Deep ecology的先驱！
3. 心理健康
现代焦虑的根源：
- 过度identification with self（我执）
- 追求success、status、wealth
- 恐惧failure、death
庄子的therapy：
- Self是虚幻的（物化）→减少我执
- Success/failure是相对的（齐物论）→减少焦虑
- Death是transformation（生死观）→减少恐惧
庄子=ancient therapist！
批评庄子
1. 道德相对主义的危险
如果一切都是相对的（齐物论），
那么：
- 对/错无区别？
- 正义/不正义无区别？
- 善/恶无区别？
这不是为immorality开绿灯吗？
庄子的回应（也许）：
我不是说do whatever you want——
我是说：超越human concepts of right/wrong，
回归道的自然。
但这仍然模糊……
2. 社会责任
庄子的quietism（消极主义）：
- 不参与政治
- 不改善社会
- 只关心personal freedom
在不正义的社会，这是irresponsible吗？
儒家批评：君子应该兼济天下，不只是独善其身。
庄子反驳：试图"改善"社会often makes it worse（有为的危险）。
3. 现实可行性
庄子的absolute freedom——
beautiful ideal，但how to achieve？
大多数人需要：
- 工作（被"有用”）
- 社会关系（被expectations束缚）
- 生存需求（物质依赖）
如何在real life实践庄子？
也许：
不是literal隐退，
而是mental detachment——
在世界中，但不被世界束缚（入世而出世）。
逍遥游的实践
1. 减少执着
不要过度identify with：
- 社会角色（职位、title）
- 物质财富
- Success/failure
你不是你的job，你不是你的银行账户。
2. 拥抱相对性
当你觉得某事是"disaster”——
记住：从另一个视角，它可能是blessing（塞翁失马）。
保持perspective的flexibility。
3. 享受无用
不是一切都要"有用”（productive）。
允许：
- 无目的的漫游
- 无用的爱好
- 纯粹的play
这些"无用"的活动=真正的freedom。
4. 物化
self不是固定的——
允许自己transform：
- 不同的interests
- 不同的identities
- 不同的possibilities
不要被"我是X类型的人"束缚。
你可以是butterfly，你也可以是庄周——
两者都不是final，都是transformations。
你的生活哪里需要更多"逍遥”？
哪里被expectations、obligations、identities束缚？
如果你能做一只蝴蝶（即使在梦中），
你会飞向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