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我们已经在讨论"雌性原则"时提到这段：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道德经》第十一章
但这个思想如此重要，值得专门探讨。
“有”（实体、物质）提供便利。
“无”（虚空、空间）提供作用。
我们看到"有"，珍视"有"，追求"有"——
但真正有用的，是"无"。
三个例子
1. 车轮（三十辐共一毂）
古代车轮的构造：
- 30根辐条
- 汇聚到中心的车毂（轮轴）
- 车毂中间必须是空的（让轴穿过）
如果车毂是实心的：
- 看起来很"充实"
- 但完全无用（轴无法穿过，车轮不能转动）
正因为中心是空的：
- 轴可以穿过
- 车轮可以转动
- 车可以行走
“空"创造了功能。
2. 器皿（埏埴以为器）
陶器的制作：
- 和泥捏成形状
- 烧制成硬的器皿
器皿的价值在哪里？
- 不在陶土（物质）
- 而在内部空间
如果碗是实心的：
- 陶土更多
- 但毫无用处（装不了水、食物）
正因为内部是空的：
- 可以容纳
- 可以使用
我们保留陶土，是为了围出空间——空间才是目的。
3. 房屋（凿户牖以为室）
建造房屋：
- 砌墙、盖屋顶
- 开门窗
房屋的价值在哪里？
- 不在墙壁（虽然墙壁必需）
- 而在内部空间
如果房屋没有内部空间：
- 只是一堆砖石
- 无法居住
正因为内部是空的：
- 人可以进入
- 可以生活
我们建造墙壁，是为了围出可居住的空间。
有vs无
老子的结论：
“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有”（实体）=提供结构、边界、便利
“无”（虚空）=提供功能、作用、价值
两者都必需：
- 没有车毂（有），辐条散乱
- 没有空心（无），车轮不转
但人们只看到"有”，忽视"无"。
我们欣赏花瓶的美，却忘了它的用处在于空。
庄子的发挥：无用之大用
庄子继承并发展了这个思想。
支离疏：因残疾而幸存
“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国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国有大疫，则得厚米……”
——《庄子·人间世》
支离疏是个驼背残疾人——
- 下巴藏在肚脐里
- 肩膀高过头顶
- 严重畸形
但正因为他"无用"（不能当兵、不能做工）：
- 国家征兵，他因残疾免役
- 战争时，他活了下来（健康人都死了）
- 灾荒时，国家给他救济粮
“无用"保全了他的生命。
“有用"的人都死在战场上。
樗树：因无用而长寿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匠石不顾……其大蔽牛，絜之百围……匠石曰：‘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庄子·人间世》
工匠石遇到一棵巨大的栎树——
- 粗到几十人才能合抱
- 高大蔽日
- 但工匠看都不看
为什么？
- 做船，会沉（木质不好）
- 做棺材，会速腐
- 做器具，会速毁
- 做柱子，会被虫蛀
这是"不材之木”——无用的木头。
但正因为无用：
- 没人砍伐
- 活了几百年
- 成为社树（神树）
“有用"的树早被砍伐。
“无用"的树活得长久。
庄子的哲学
庄子说：
“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庄子·人间世》
人人都知道"有用"的用处，却不知道"无用"的用处。
在功利主义世界：
- “有用”=被利用、被消耗、被榨干
- “无用”=被忽视、得自由、得保全
庄子不是在赞美真正的"无用”（那是废物）。
他是在说：在疯狂功利的社会，看起来"无用"是一种生存智慧——
不要太"有用”，否则会被用尽。
现代的"无用"危机
21世纪=极致的功利主义：
教育的功利化
传统博雅教育：
- 学习哲学、文学、历史、艺术
- “无用"的人文学科
- 目的：培养完整的人
现代教育：
- 学习STEM、编程、商业、金融
- “有用"的实用学科
- 目的：找高薪工作
结果：
- 技能丰富，但思想贫乏
- 会赚钱，但不知为何而活
- 成功，但不快乐
“无用"的哲学思考被抛弃——
于是，我们失去了人生的意义和方向。
时间的功利化
每一刻都必须"生产性”：
- 通勤时听播客（学习）
- 排队时刷手机（信息）
- 休息时也要"有意义”（自我提升）
结果：
- 没有真正的休息
- 没有"无用"的闲暇
- 没有无目的的漫游
但创意、洞见、智慧——往往来自"无用"的时刻：
- 发呆时的顿悟
- 散步时的灵感
- 闲聊中的连接
古希腊：哲学诞生于"闲暇”（σχολή, scholē，“学校"school的词源）。
闲暇=无目的的自由时间=思考的空间。
现代人没有闲暇——于是没有智慧。
关系的功利化
网络=功利主义关系：
- “networking”（建立人脉）
- “他对我有用吗？”
- 维护"有价值"的关系
但真正深刻的友谊——往往是"无用"的：
- 不为任何目的
- 只是enjoy彼此的陪伴
- “无用"的聊天、玩耍、共在
亚里士多德：最高的友谊（完美的友谊）不是为了利益或快乐，而是为了朋友本身。
功利主义摧毁了真正的友谊——
因为真正的友谊本质上是"无用"的。
留白：中国美学的智慧
中国传统绘画：
- 不是填满整个画面
- 而是大量留白
- 空白空间=画的一部分
留白的作用：
- 呼吸的空间：让眼睛休息
- 想象的空间：观者可以填充自己的理解
- 意境的空间：“此时无声胜有声”
如果画面完全填满：
- 窒息、压抑
- 没有想象余地
- 过于明确=失去神秘
“空"不是缺失，而是作品的有机部分。
音乐的留白
“大音希声。”
——《道德经》第四十一章
最大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音乐中的"休止符”：
- 不是音乐的缺失
- 而是音乐的一部分
- 沉默让音符有意义
如果音符不断、没有停顿：
- 噪音，不是音乐
- 听不出旋律
沉默的间隙=音乐的呼吸。
对话的留白
好的对话：
- 不是不断说话
- 而是有停顿、有沉默
沉默的作用：
- 思考刚才说的话
- 让话语沉淀
- 允许真理浮现
现代对话=填满所有沉默：
- 害怕尴尬
- 不断说话
- 表面交流
深刻对话需要沉默——
“无言"的共在，有时比千言万语更深刻。
如何拥抱"无”？
1. 创造虚空
物理空间：
- 不要填满每个角落
- 保留空白、简洁
- 少即是多
时间空间：
- 不要排满每一刻
- 保留"无用"的时间
- 允许无所事事
心理空间：
- 不要填满每个思绪
- 保留内在的沉默
- 冥想、发呆、什么也不想
2. 珍视"无用”
培养"无用"的爱好：
- 不为提升技能
- 不为社交展示
- 只为joy
阅读"无用"的书：
- 哲学、诗歌、古典文学
- 不是为了"实用知识”
- 而是为了智慧和美
发展"无用"的友谊：
- 不为人脉
- 不为利益
- 只为友谊本身
3. 抵抗生产力崇拜
不是每一刻都要"生产性”。
允许：
- 闲散
- 无目的的漫游
- “浪费"时间
最好的想法往往来自"无生产性"的时刻。
4. 成为空容器
“致虚极，守静笃。”
——《道德经》第十六章
达到虚空的极致，保持宁静的笃定。
不要把自己填满：
- 意见、判断、知识
- 计划、期待、执着
保持空——
- 可以接纳新事物
- 可以被填充
- 可以流动变化
满的杯子装不下新水。
空的杯子可以装任何东西。
无用之用的悖论
当你追求"无用之用”——
它就成了"有用"（功利），从而失去了"无用"的本质。
真正的"无用"：
- 不是工具性的"无用"（为了长远利益而暂时无用）
- 而是本质的无目的性
例如：
- 如果你读哲学"为了成为更好的领导者"→这是工具性的，不是真正的"无用"
- 如果你读哲学只是因为热爱真理→这是本质的"无用"
真正的"无用"是不为任何外在目的——
只为其本身。
但悖论是：这种"无用"往往带来最深刻的"用"——
智慧、洞见、幸福、意义。
这些是副产品，不是目标。
当你追求它们，它们就消失。
当你放下目的，它们自然出现。
你的生活中有多少"空"？
你能否创造更多"无用"的空间——
不被填满的时间、不被定义的自我、不被功利化的关系？
在"有"的世界里，你敢于拥抱"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