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本质：活动的完善

快乐是善还是恶？

希腊哲学有两个极端阵营：

享乐主义者(Hedonists)：快乐=唯一的善

• 伊壁鸠鲁学派：追求平静的快乐
• 昔兰尼学派：追求强烈的身体快乐

禁欲主义者(Ascetics)：快乐=恶，应该避免

• 犬儒学派：拒绝所有快乐
• 某些柏拉图主义者：身体快乐是灵魂的污染

亚里士多德走中道：快乐既不是唯一的善，也不是恶，而是善生活的伴随。

快乐的两个讨论

亚里士多德在两个地方讨论快乐：

第七卷：快乐作为活动

“快乐不是一个生成过程(genesis)，而是不受阻碍的自然活动的运用(energeia)。”

——《尼各马可伦理学》1153a14-15

快乐不是"变化"或"获得"，而是"活动本身"。

不是：

• 从饥饿到饱足的过程（那是恢复，不是快乐本身）
• 从无知到知识的过程（那是学习，不是快乐）

而是：

• 吃的活动（当你不饥饿时）
• 知的活动（当你在沉思时）

快乐=卓越地做你自然功能时的感受。

第十卷：快乐作为完善

“快乐完善活动——不是作为活动的内在状态，而是作为附加的完善，就像青春之于盛年的人。”

——NE 1174b31-33

快乐不是活动本身，而是活动的"光辉"或"完善"。

类比：

• 健康的人有自然的光彩（不是健康本身，而是健康的标志）
• 好活动有自然的快乐（不是活动本身，而是活动的完善）

快乐是好活动的副产品——你不直接追求快乐，而是追求好活动，快乐随之而来。

不同的快乐有不同的价值

关键洞见：不是所有快乐都一样好。

“快乐在种类上是不同的……视觉的快乐不同于触觉的快乐……它们彼此的差异，不亚于它们所完善的活动的差异。”

——NE 1175a21-28

快乐的价值=被完善的活动的价值。

这反驳了简单的享乐主义：

享乐主义说：快乐都一样，只是量的差别（更多=更好）。

亚里士多德说：快乐有质的差别——哲学快乐比吃饭快乐更好，即使强度更弱。

为什么有些"快乐"不是真快乐

“病人觉得苦的东西对健康的人是甜的……类似地，对坏人和腐败的人似乎快乐的东西，对好人不是。”

——NE 1176a11-19

坏人的"快乐"：

• 虐待狂从伤害中获得满足
• 贪婪者从掠夺中获得兴奋
• 嫉妒者从他人失败中获得愉悦

但这些不是真正的快乐，而是扭曲的、病态的反应。

类比：

• 发烧的人觉得正常温度是冷的（但我们不说"冷"是相对的）
• 色盲的人看不到红色（但我们不说红色不存在）

同样：

• 腐败的人觉得恶是快乐的（但我们不说恶是真正快乐的）

真正的快乐是有德的人在卓越活动中经历的。

快乐主义的谬误

为什么人们错误地认为快乐是唯一的善？

谬误1：混淆快乐与恢复

大多数人经历的"快乐"其实是痛苦的停止：

• 饥饿→吃东西→“快乐”（其实是饥饿痛苦的消除）
• 无聊→娱乐→“快乐”（其实是无聊痛苦的消除）

“大多数人追求身体快乐，因为这些是强烈的……但这些快乐伴随痛苦……它们是治疗性的。”

——NE 1154b4-15

这不是真正的快乐（纯粹的充实），而是缺乏与充实之间的波动。

真正的快乐：

• 哲学沉思：不依赖于先前的痛苦
• 友谊的对话：纯粹的享受
• 音乐欣赏：美本身的体验

这些才是纯粹的快乐——它们是正的体验，不是负的消除。

谬误2：混淆强度与价值

最强烈的感觉不一定是最好的。

• 吸毒的快感：非常强烈，但摧毁生活
• 报复的满足：强烈，但腐蚀品格
• 暴食的满足：强烈，但短暂且带来痛苦

vs

• 理解真理的喜悦：平静，但深刻
• 友谊的温暖：温和，但持久
• 美德行为的满足：宁静，但稳定

质量>数量，深度>强度。

快乐与时间

“没有人能持续地快乐……因为没有人能持续地活动。”

——NE 1175a3-5

快乐不是一个状态，而是活动——活动需要能量，能量会耗尽。

这揭示了"永恒快乐"的追求是误导的：

• 天堂的概念：永远的极乐
• 药物诱导的持续快感
• 虚拟现实的无限娱乐

但永恒的活动是不可能的（对人类来说）。

真正的好生活：

• 不是一个永久的快乐状态
• 而是好活动的节奏——活动、休息、再活动

幸福(eudaimonia)不是永恒的快感，而是充实生活的整体质量。

快乐与动物

“儿童和动物追求快乐……但同样的事物对他们不总是快乐的，因为他们在成长和改变。”

——NE 1176a3-7

动物可以有快乐（感官快乐）。

但只有人类可以有最高的快乐——因为只有人类有理性活动。

牛吃草很快乐——但这是有限的快乐。

人可以：

• 理解数学之美
• 欣赏交响乐的复杂性
• 沉思宇宙的本质
• 享受深刻对话的智识愉悦

这些快乐是人类独有的——因为它们源于理性活动。

现代的快乐设计

21世纪，我们生活在快乐工程的时代。

超常刺激(Supernormal Stimuli)

进化设计我们追求：

• 甜味（高热量食物）
• 性刺激（繁殖）
• 社会认可（群体归属）

现代技术放大这些刺激到非自然水平：

• 超甜的加工食品
• 无限的色情内容
• 社交媒体的点赞成瘾

结果：我们的快乐机制被劫持。

快乐跑步机(Hedonic Treadmill)

心理学研究：适应性让快乐短暂。

• 买新车→初期快乐→几个月后回到基线
• 升职→初期兴奋→很快习惯
• 搬大房子→短暂满足→适应新标准

你需要不断更强的刺激来维持同样的快乐水平。

亚里士多德会说：这证明这些不是真正的快乐，而是欲望的暂时满足。

多巴胺vs内啡肽

现代神经科学区分：

多巴胺系统：期待的快感（“想要”）

• 社交媒体通知
• 赌博
• 购物

内啡肽/血清素系统：满足的快乐（“喜欢”）

• 锻炼后的舒畅
• 深度工作后的满足
• 真实连接的温暖

现代技术主要刺激多巴胺——制造渴望，而非满足。

亚里士多德的"活动的完善"更接近后者。

一个问题

亚里士多德说：追求快乐是错的——应该追求好活动，快乐会随之而来。

但如果我追求好活动，却不快乐呢？

• 我强迫自己学习，但很痛苦
• 我做道德的事，但感觉压抑
• 我实践德性，但没有喜悦

这是失败吗？

亚里士多德可能会说：

如果活动本身是好的但不快乐，有几种可能：

1. 你还在培养阶段——德性的快乐需要习惯化

   • 初学钢琴是痛苦的，掌握后才快乐
   • 初练德性是努力的，成为第二天性后才自然

2. 你的欲望还没有被正确教育——这需要时间

3. 或者，这个活动不适合你——不是所有人都应该成为哲学家

最终，真正有德的人会在德性活动中找到快乐——

如果你不快乐，要么你还在路上，要么你走错了路。

你在追求什么快乐？

你的快乐来自什么活动？

这些活动值得你的生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