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志软弱：知道却做不到

苏格拉底悖论的挑战

苏格拉底说：没有人自愿作恶——如果你知道什么是善，你必然会做善。

德性=知识，所以意志软弱(akrasia，ἀκρασία)是不可能的。

但这明显与经验冲突：

我们都有"明知故犯"的经历：

• 知道应该早睡，但刷手机到深夜
• 知道应该健康饮食，但吃垃圾食品
• 知道应该锻炼，但躺在沙发上
• 知道应该工作，但拖延

“我看到更好的，我赞同它，但我追随更坏的。” ——奥维德（后来的诗人）

亚里士多德vs苏格拉底：akrasia是真实存在的。

什么是Akrasia？

“不自制的人(akratēs，ἀκρατής)，知道他做的是坏的，因为激情而做；而自制的人(enkratēs，ἐγκρατής)，知道欲望是坏的，因为理性而不追随它们。”

——《尼各马可伦理学》1145b12-14

Akrasia=你的理性判断和实际行动之间的分裂。

不是：

• 无知地做错（那不是akrasia，只是错误）
• 不在乎对错（那是恶习）
• 冲动后后悔（那可能是akrasia）

Akrasia的标志：在行动时，你知道你不应该这样做，但你还是做了。

四种性格类型

亚里士多德区分四种关于自控的状态：

德性vs自制

关键区别：内在冲突。

有德的人：

• 理性说"不要过度吃甜食"
• 欲望也说"我不想要过多甜食"
• 没有内在斗争——他们的欲望已经被训练得与理性一致

自制的人：

• 理性说"不要过度吃甜食"
• 欲望说"但我想要！"
• 理性获胜，但需要努力抵抗

“有德的人不仅做正确的事，而且以正确的方式做——不勉强。”

——NE 1151b32-1152a3

自制是好的，但不是最好的。

最好的是德性——你不需要战斗，因为你的欲望本身是正确的。

意志软弱vs恶习

关键区别：道德知识。

意志软弱的人：

• 知道吸烟有害
• 但还是吸烟
• 之后后悔

有恶习的人：

• 不认为吸烟有害（或不在乎）
• 吸烟
• 不后悔

“不自制的人比恶习的人更容易治愈——因为他可以被说服，而恶习的人不能。”

— NE 1150b29-34

意志软弱的人有希望——他们的理性仍然健康，只是被欲望压倒。

有恶习的人更危险——他们的理性本身被腐化了。

如何可能知道却做不到？

亚里士多德提出几个解释：

解释1：不同类型的知识

“知道"有两种方式：

• 拥有知识但不使用(having but not exercising)
• 拥有知识并使用(having and exercising)

类比：

• 你"知道"几何定理（学过）
• 但当需要应用时，你不记得

同样：

• 你"知道"不应该暴怒
• 但愤怒时，这个知识"不在线”

“有知识和使用知识是不同的……不自制的人有知识，但不在使用它。”

——NE 1146b31-35

激情让知识"离线"——它在你大脑中，但不可用。

解释2：普遍vs特殊

你知道普遍原则：“过度饮酒是坏的”

但在特殊情况下：“这一杯不会伤害”

“理性禁止品尝，因为所有甜食是有害的……但另一个判断说’这是甜的’……这第二个判断移动我们。”

— NE 1147a25-b3

激情劫持了"特殊"判断——

你仍然知道普遍原则，但你给自己例外：“这次不一样。”

解释3：像醉汉或疯子

“不自制的人说正确的话，就像演员复述台词，像醉汉引用恩培多克勒的诗句。”

——NE 1147a18-22

他们的"知道"只是口头的，不是真正的理解。

就像醉汉可以背诵"我不应该喝更多"，但继续喝——

言语和真正的理解脱节了。

两种Akrasia

亚里士多德区分：

1. 冲动型(Impetuousness)

突然的激情压倒理性——根本没有深思熟虑。

• 愤怒中的暴力
• 性冲动
• 即时满足

这种人被激情突然袭击——理性甚至没机会发言。

2. 软弱型(Weakness)

经过深思熟虑，知道不应该，但最终屈服。

• 节食者"只吃一口"蛋糕
• 戒烟者"只抽一支"
• 拖延者"只看5分钟"视频

这种人有内在斗争——理性发言了，但输了。

“冲动型不自制的人不后悔……但软弱型会后悔。”

——NE 1150b29-30

冲动型更难治——他们甚至不反思。

软弱型有希望——他们至少认识到问题。

为什么Akrasia不总是坏的

令人惊讶的转折：有时候，akrasia可以是好的！

“有时人们因为坚持错误的理性而受到赞扬，称为自制……但有时坚持任何观点而不易改变是坏的。”

——NE 1146a9-27

如果你的理性判断本身是错误的，违背它可能是好的！

例子：

• 一个被洗脑的士兵，理性说"服从命令杀平民"
• 但激情（同情）让他犹豫
• 这种"意志软弱"是道德的救赎

当理性被腐化时，情感可能是最后的道德防线。

这就是为什么：

有德的人>自制的人>意志软弱的人>有恶习的人

但在某些情况下：

对错误原则的意志软弱>对错误原则的自制

克服Akrasia

如何加强自制，最终达到德性？

1. 培养正确的习惯

“我们通过节制的行为变得节制……通过做勇敢的行为变得勇敢。”

——NE 1103b1-2

不是等欲望改变，而是先改变行为。

重复正确的行为→习惯→最终欲望改变→德性

2. 避免诱惑情境

亚里士多德会赞同现代的"预先承诺(precommitment)“策略：

• 不在家里放垃圾食品
• 使用网站拦截器
• 提前告诉朋友你的计划（社会压力）

如果你知道自己会软弱，就改变环境。

3. 培养实践智慧(Phronesis)

真正的知识不是抽象原则，而是情境敏感的判断。

• 不是"我应该节制”（抽象）
• 而是"现在，在这个情境，吃这个不好，因为……"（具体）

4. 共同体支持

你不能孤立地战胜akrasia。

• 找朋友监督
• 加入支持小组
• 公开承诺

人是社会动物——我们需要他人帮助我们自控。

现代的Akrasia流行病

21世纪可能是人类历史上akrasia最普遍的时代。

为什么？

1. 设计的诱惑

现代技术被设计为破坏自控：

• 社交媒体的无限滚动
• 算法优化的成瘾性
• 一键购买
• 即时满足文化

环境在与你的理性作战。

2. 选择过载

更多选择=更多诱惑=更多akrasia机会。

每个决定都消耗意志力——这是有限资源。

3. 延迟后果

吸烟今天舒服，肺癌在30年后。

我们的大脑不擅长权衡即时快乐vs遥远后果。

4. 规范的崩溃

传统社会有强大的社会规范——

外部压力帮助内在自控。

现代：“做你自己”、“活在当下”、“YOLO”

这解放了自由，也移除了支撑。

一个问题

亚里士多德说：德性的人不需要自制——他们的欲望与理性一致。

但在现代环境中，永远达到这种状态可能吗？

也许，接受我们永远需要一定程度的自制更现实。

不是追求零冲突（不可能），而是：

• 认识你的弱点
• 建立支持系统
• 庆祝小胜利
• 原谅偶尔的失败

意志软弱不是道德失败的标志，而是人性的一部分。

关键是：你如何回应它？

你在哪里经历akrasia？

你的理性说什么，但你的行为做什么？

你在培养什么习惯来缩小这个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