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是另一个自我
亚里士多德对友谊最深刻的洞见：
“朋友是另一个自我(heteros autos，ἕτερος αὐτός)。”
——《尼各马可伦理学》1166a31-32
什么意思？
朋友不是完全他者，也不是完全相同——而是"另一个自我"。
友谊作为自我扩展
当你真正爱一个朋友，他的善就是你的善。
不是交易（“如果你帮我，我帮你”），
而是认同——“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
“朋友希望朋友好，为了朋友自己……每个人爱他自己的善，并回报等量的善意和快乐。”
——NE 1157b33-1158a1
这就是为什么友谊是相互的——
不是一方给予，一方接受。
而是两个自我的相互扩展。
为什么我们需要朋友？
亚里士多德问了一个看似矛盾的问题：
如果eudaimonia（幸福）是自足的，为什么幸福的人还需要朋友？
如果你已经有了一切——德性、智慧、健康——
为什么还需要朋友？
回答1：人是社会动物
“幸福的人需要朋友……没有人会选择拥有世界上的一切善，但孤独一人；因为人是政治动物(political animal / zōon politikon)，天生要共同生活。”
——NE 1169b16-19
人不是自给自足的个体。
我们的本性就是社群性的——孤独违背人性。
即使你不"需要"朋友的帮助（你自足），
你仍然需要共同生活——这本身就是人类繁荣的一部分。
回答2：活动需要对象
“独自享受善是困难的，但与朋友一起更容易……好人的活动本身是好的和愉快的，而自己的活动是愉快的。”
——NE 1169b30-1170a4
活动需要对象。
你不能独自对话、独自竞争、独自分享。
人类最好的活动——对话、共同探究真理、一起创造——都需要他人。
回答3：自我认识通过他人
这是最微妙的论证：
“就像我们希望看到自己，却不能直接看到自己（所以我们看镜子中的反射）……我们通过观察朋友来认识自己，因为朋友是另一个自我。”
——NE 1169b28-1170a4（意译）
你无法直接观察自己的活动——
但你可以观察朋友（他是"另一个自我"）。
通过看到朋友的德性，你理解自己的德性。
通过和朋友对话，你澄清自己的思想。
朋友是一面镜子——不是物理的镜子，而是道德和智识的镜子。
友谊与自爱
这引出一个深刻的问题：友谊是否基于自爱？
错误的自爱 vs 正确的自爱
亚里士多德区分：
恶人的"自爱"：
- 追求金钱、荣誉、身体快乐
- 与他人竞争
- 自私自利
- 这不是真正的自爱，而是爱自己的低级部分
好人的自爱：
- 追求德性和高贵
- 愿意为朋友牺牲（甚至生命）
- 但这是因为牺牲本身是高贵的行为
- 他爱的是自己的最好部分——理性灵魂
“好人应该是自爱的——因为通过做高贵的行为，他将既利益自己又利益他人。但恶人不应该自爱，因为他会跟随恶的激情伤害自己和邻人。”
——NE 1169a11-15
为朋友牺牲：矛盾吗？
好人会为朋友死——这难道不是否定自爱吗？
亚里士多德说：不——这是最高形式的自爱。
“好人为朋友和祖国做许多事，必要时甚至死去……他宁愿经历强烈的快乐片刻也不要平淡的快乐长久……他把最大的善留给自己——高贵(to kalon)。”
——NE 1169a18-26
他牺牲了生命（数量），但获得了高贵（质量）。
他选择了更少的年数，但更好的存在。
这不是否定自我，而是实现真正的自我——德性的自我。
平等 vs 不平等的友谊
亚里士多德承认：不是所有友谊都是平等的。
不平等友谊的例子
- 父母-孩子
- 老师-学生
- 统治者-被统治者
- 恩人-受惠者
在这些关系中，双方给予和接受的不同。
比例平等(Proportional Equality)
“在不平等的友谊中，平等通过比例性(proportion)恢复……优越的一方应该得到更多的爱，而不是给予更多的爱。”
——NE 1158b23-28
不是数量相等（50/50），而是比例相等。
- 父母爱孩子>孩子爱父母（但孩子欠父母更多）
- 老师给予知识>学生给予（但学生报以尊敬和感激）
但真正完全的友谊需要平等——
双方在德性上相似，能够互相给予和接受。
这就是为什么师生关系，当学生成熟后，可以转变为平等的友谊。
共同生活(Sunagathos)
友谊的核心实践：共同生活(living together / suzēn，συζῆν)。
“对人类来说，共同生活意味着分享讨论和思想，不像牛群那样只是在同一牧场吃草。”
——NE 1170b12-14
不是仅仅物理上在一起，而是：
- 分享对话
- 共同活动
- 参与彼此的生活
现代的挑战：在场的消失
我们物理上在一起，但：
- 各自盯着手机
- “一起"看电视（但不交流）
- “约会"但拍照发社交媒体
真正的共同生活需要注意力、在场、真实的交流。
亚里士多德会说：坐在同一房间但各自刷手机=不是共同生活。
冲突与友谊
真实的友谊会有冲突吗？
亚里士多德诚实地说：会。
但冲突的类型取决于友谊的类型：
效用友谊的冲突
“基于效用的友谊中，冲突最多……因为他们不为对方本身而交往，而是为了利益，总是想要得到更多。”
——NE 1162b16-21
当双方都觉得自己付出多、得到少——冲突产生。
德性友谊的冲突
“完全的朋友之间不可能有不正义……他们彼此祝福善，希望对方好……在这样的人之间怎么会有控诉和冲突？”
——NE 1162b5-13
不是说没有分歧，而是：
- 分歧以爱和尊重处理
- 没有剥削或操纵
- 冲突是为了共同善，不是个人胜利
友谊与德性的相互促进
最深刻的观点：友谊让我们变得更好。
“好人之间的友谊使他们变得更好……通过他们的行动和互相纠正。因为他们从对方身上获取他们所赞赏的特质的印记。”
——NE 1172a10-14
朋友是：
- 德性的榜样（激励你）
- 诚实的镜子（揭示你的盲点）
- 道德的教练（帮你成长）
这就是为什么选择朋友如此重要——
你会变得像你的朋友。
坏朋友拖你下水。 好朋友拉你上升。
“恶人的陪伴有害……好人的陪伴有益。” ——NE 1172a10
一个问题
亚里士多德说：朋友是另一个自我。
但如果我们都应该成为独特的个体，
为什么要朋友是"另一个自我”，而非完全不同的他者？
也许答案是：相似性与独特性不矛盾。
- 相似在根本价值观（诚实、勇敢、追求卓越）
- 独特在个人表达（不同兴趣、才能、性格）
真正的友谊既给你归属感（“有人像我”），又保留个性（“但他以自己的方式”）。
最好的朋友不是你的复制品，而是你的补充——
有足够的相似让你连接，有足够的不同让你成长。
你的朋友如何帮助你成为更好的人？
你如何帮助他们？
还是，你们在互相强化彼此的恶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