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面对恐惧的德性

恐惧与信心之间

亚里士多德对勇敢(andreia，ἀνδρεία)的分析，展示了他的"中道"原则如何应用：

“勇敢的人在应该恐惧和应该有信心的事情上、以正确的方式、在正确的时间、出于正确的动机而恐惧和有信心……勇敢的人忍受和行动，按照事情的价值和理性所指示的。”

——《尼各马可伦理学》1115b17-20

勇敢=怯懦与鲁莽之间的中道

怯夫：害怕不应该害怕的，或害怕的程度超过应有的

鲁莽者：不害怕应该害怕的，或信心超过理性

勇敢者：恐惧和信心都恰到好处

真正可怕的东西

但什么是"真正可怕的"？

亚里士多德说：死亡是最可怕的——因为它是终结。

“死亡是最可怕的，因为它是终点；对死者来说，似乎不再有善或恶……勇敢主要关注死亡——但不是所有情况下的死亡，只是最高贵的情况，比如在战争中的死亡。”

——NE 1115a24-33

真正的勇敢=在死亡面前保持高贵。

不是：

• 不怕摔伤（那是体育勇气）
• 不怕贫穷（那是另一种德性）
• 不怕社会耻辱（那可能是自豪）

勇敢的原型=战士在战场上面对死亡——

为了高贵的事业（保卫城邦），明知可能死亡，仍然坚守阵地。

五种"假勇敢"

亚里士多德区分真正的勇敢和五种看似勇敢但实际不是的状态：

1. 公民勇敢(Civic Courage)

士兵因为法律、荣誉、羞耻而战斗。

“公民似乎忍受危险是因为法律的惩罚和羞辱，以及对荣誉的追求……这看起来最像真正的勇敢，但它是被强制的。”

——NE 1116a17-21

问题：动机是外部的（避免惩罚、获得荣誉），不是内在的善。

真正勇敢的人战斗是因为这是高贵的(kalon，καλόν)——本身就是好的，不是为了奖励。

2. 经验勇敢(Professional Courage)

职业士兵因为熟悉战斗而不怕。

“经验丰富的士兵在战斗中显得勇敢，因为他们知道战争中有许多虚惊……但当危险超出他们的经验时，他们首先退缩。”

——NE 1116b3-10

问题：这是技能，不是德性。他们不怕是因为他们认为危险不大，而非真正面对可怕的事。

3. 激情勇敢(Spirited Courage)

因愤怒或激情而勇敢——像受伤的野兽。

“那些因激情(thymos)而行动的人……看起来勇敢……但真正勇敢的人是为了高贵而行动，激情只是辅助；而野兽是被痛苦驱使的。”

——NE 1116b23-1117a8

问题：这是冲动，不是选择。勇敢必须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不是情绪爆发。

4. 乐观勇敢(Sanguine Courage)

因为天生乐观、低估危险而"勇敢"。

“酗酒者也变得鲁莽……当事情不如他们期望，他们逃跑；但勇敢的人的特征是忍受那些对人类来说可怕和看起来可怕的事情，因为这是高贵的，不这样做是羞耻的。”

——NE 1117a17-22

问题：不是勇敢，只是愚蠢——没有真正理解危险。

5. 无知勇敢(Ignorant Courage)

因为不知道危险而"勇敢"。

一个孩子走向悬崖边缘——他不怕，但这不是勇敢，只是无知。

真正的勇敢=知道危险、感到恐惧、但仍然选择正确的行动。

勇敢者也会恐惧

这是关键：勇敢不是无畏，而是尽管恐惧仍然行动。

“勇敢的人是无畏的吗？……不——勇敢的人会恐惧这些事情[真正可怕的]，但会以正确的方式、按照理性的指示忍受它们……称一个人勇敢，如果他对任何事都不恐惧,甚至对地震，就像凯尔特人说的那样——这是疯狂或麻木。”

——NE 1115b7-26

感到恐惧是理性的——不感到恐惧是麻木或疯狂。

勇敢=承认恐惧，但不被它控制。

士兵在战场上会恐惧——这是自然的。

但勇敢的士兵不让恐惧决定行动——他按照理性和德性行动。

为什么勇敢是痛苦的

亚里士多德诚实地承认：勇敢不是快乐的。

“勇敢的行动是痛苦的……虽然目标是快乐的，但周围的环境掩盖了它……死亡和伤口是痛苦的……勇敢的人越是完全有德……他面对死亡就越痛苦；因为生命对他来说最值得活，他意识到他正在失去最大的善。”

——NE 1117b7-15

矛盾：最有德的人最害怕死亡。

为什么？

因为他的生命是美好的——他有深厚的友谊、有意义的项目、德性的实践。

他失去的更多，所以牺牲更大，因此更勇敢。

一个对生命厌倦的人不怕死——但这不是勇敢，只是绝望。

真正的勇敢=热爱生命，却愿意为高贵的事业放弃它。

高贵的动机

勇敢的终极标志：为了高贵(to kalon，τὸ καλόν)而行动。

“勇敢的人忍受危险，因为这是高贵的(kalon)，不这样做是羞耻的(aischron，αἰσχρόν)……因此，勇敢是高贵的，它的目标也是高贵的；因为每种性格倾向的目标都由其本性决定。”

——NE 1115b10-13,20-23

“Kalon"很难翻译：高贵、美丽、优秀、值得的……

它指向那些本身就值得追求的东西——不是为了结果，而是因为做这样的事本身就是好的。

勇敢的人不问"我能得到什么？”

他问"这是正确的事吗？这是高贵的吗？"

现代的勇敢

战场勇敢是古代的原型。

但在现代，勇敢是什么？

道德勇敢

• 揭发不正义（即使会失去工作）
• 对抗群体压力（即使会被孤立）
• 坚持真理（即使不受欢迎）

“说真话需要的勇气，常常超过拿起武器。” ——马可·奥勒留（后来的斯多亚派）

脆弱的勇敢

• 承认错误
• 寻求帮助
• 表达真实情感

布琳·布朗(Brené Brown)的研究：脆弱是力量，不是软弱。

敢于脆弱=面对羞耻和拒绝的恐惧。

坚持的勇敢

• 长期的困难项目
• 慢性疾病的日常斗争
• 照顾病人

不是一次英勇行为，而是日复一日的坚持。

也许这是更难的勇敢——不是戏剧性的，而是日常的磨砺。

反抗的勇敢

• 民权运动
• 天安门学生
• 气候活动家

明知力量对比悬殊，仍然坚持。

勇敢的限度

但亚里士多德也提醒：不是所有的死亡都值得面对。

“为了逃避贫穷、爱情、痛苦而自杀的人——这是怯懦的标志，不是勇敢；因为逃避困难是软弱，他忍受死亡不是因为高贵，而是为了逃避恶。”

——NE 1116a12-15

自杀（在大多数情况下）不是勇敢，而是绝望。

（注：亚里士多德不会承认为原则而自我牺牲的例外，如苏格拉底喝毒药、甘地绝食。）

还有些风险不值得：

• 为了虚荣而冒险（登顶珠峰只为自拍）
• 为了贪婪而冒险（非法交易）
• 为了刺激而冒险（极限运动的鲁莽版本）

勇敢必须为了高贵的目标——否则只是鲁莽。

培养勇敢

如何变得勇敢？

1. 习惯化

“我们通过做勇敢的事变得勇敢。”

从小事开始：

• 说出不受欢迎的真话
• 站出来为弱者辩护
• 面对小的恐惧

勇敢是肌肉——需要锻炼。

2. 榜样

研究真正勇敢的人：

• 索杰纳·特鲁斯(Sojourner Truth)
• 马拉拉·优素福扎伊(Malala)
• 纳尔逊·曼德拉

不是崇拜他们，而是学习他们如何面对恐惧。

3. 理解"高贵"

如果你不知道什么值得为之奋斗，你不会为任何事冒险。

勇敢需要价值观——知道什么是真正重要的。

4. 共同体

勇敢不是孤立的——它在共同体中培养。

士兵为战友而战。

活动家为运动而坚持。

找到你的共同体——那些分享你价值观、会支持你勇敢的人。

一个问题

亚里士多德说：真正的勇敢是为高贵而面对死亡。

但如果有人为他们认为高贵但实际上是恶的事业而"勇敢"呢？

• 恐怖分子"勇敢地"自我牺牲
• 纳粹士兵"勇敢地"作战
• 狂热分子"勇敢地"坚持邪教

这是勇敢吗？

亚里士多德会说：不——因为真正的勇敢需要实践智慧(phronesis)。

没有正确的判断，你不能识别什么是真正高贵的。

“勇敢"为错误的事业=被误导的鲁莽，不是德性。

但这引出了问题：谁决定什么是"高贵的”？

也许答案不是相对主义，也不是绝对主义，

而是：诚实地、开放地、在共同体对话中追问什么是值得的。

并且，有勇气质疑你自己的确定性。

你勇敢吗？

你在逃避什么恐惧——因为舒适，而非理性？

什么是值得你冒险的——真正高贵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