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个极端之间
亚里士多德伦理学最著名的原则：德性是中道(mesotēs，μεσότης)。
“首先，我们必须认识到，这类事物的本性会被过度和不足所摧毁……过度的锻炼和过少的锻炼都会摧毁力量；同样，过多和过少的食物和饮料都会摧毁健康，而适量则产生、增进和保持它……德性也是如此。”
——《尼各马可伦理学》1104a11-18
每种德性都是两个恶习(vice)之间的中道：
| 不足（缺陷） | 德性（中道） | 过度（过分） |
|---|---|---|
| 怯懦(cowardice) | 勇敢(courage) | 鲁莽(recklessness) |
| 冷淡(insensibility) | 节制(temperance) | 放纵(self-indulgence) |
| 吝啬(stinginess) | 慷慨(generosity) | 挥霍(prodigality) |
| 卑微(servility) | 正当自豪(proper pride) | 虚荣(vanity) |
| 迟钝(boorishness) | 机智(wit) | 滑稽(buffoonery) |
| 争吵(quarrelsomeness) | 友善(friendliness) | 谄媚(obsequiousness) |
| 无耻(shamelessness) | 谦逊(modesty) | 羞怯(bashfulness) |
德性不是极端，而是平衡。
不是算术平均
但亚里士多德警告：中道不是简单的算术中点。
“中道并不对所有人都相同……如果十磅太多，二磅太少，教练不会因此规定六磅——因为对某人来说，这可能太多或太少……对米洛(Milo，著名摔跤手)来说太少，对初学者来说太多。”
——NE 1106a36-b7
中道是相对于个人的(relative to us)，不是绝对的。
例子：慷慨
对一个亿万富翁，捐1000元可能是吝啬。 对一个穷学生，捐100元可能是慷慨。
中道取决于：
- 你的资源
- 具体情境
- 接受者的需求
- 社会期待
- 你的角色和责任
没有一刀切的公式。这就是为什么需要实践智慧(phronesis)——判断在这个具体情况下什么是适当的。
中道的复杂性
而且，有些德性的"中道"位置不对称：
勇敢
大多数人更倾向于怯懦而非鲁莽。
所以，为了达到勇敢，你可能需要向鲁莽的方向努力——
“我们必须把自己拉向相反的极端；因为通过远离错误，我们将达到中道——这是木匠矫正弯曲木材时做的。”
——NE 1109b5-7
如果你天生胆小，不要追求"完美平衡"——那会让你停在怯懦。
要故意过度补偿，向勇敢的方向倾斜。
节制
在享乐主义文化中，大多数人倾向于放纵。
所以，为了达到节制，你需要向冷淡的方向拉——
练习延迟满足、拒绝诱惑、简朴生活。
战略性地"过度"向相反方向，才能达到真正的中道。
中道不是妥协
重要的是：中道不是懦弱的妥协或"中庸之道"。
不是"一半勇敢，一半怯懦"。
不是"有时正义，有时不正义"。
中道是卓越——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方式、对正确的对象、达到正确的程度。
愤怒的中道
亚里士多德举了一个好例子：温和(gentleness)。
不是"永不愤怒"（冷淡、无感情）。
也不是"总是愤怒"（暴躁）。
而是：在应该愤怒时愤怒，以正确的方式，对正确的人，达到正确的程度。
“在正确的事情上、对正确的人、以正确的方式、在正确的时间、达到正确的程度感到愤怒——这是值得赞扬的。”
——NE 1125b31-35
正义的愤怒(righteous anger)是德性，不是恶习。
对不正义冷漠无感——这不是温和，而是道德麻木。
有些事没有中道
但亚里士多德指出：不是所有行为都有"中道"。
有些行为本质上就是恶的——没有"适当的"做法。
“不是每个行为和每种激情都承认中道……有些事物一提到名字就暗示恶——如恶意(spite)、无耻(shamelessness)、嫉妒(envy)；在行为方面，如通奸(adultery)、盗窃(theft)、谋杀(murder)。所有这些和类似的事物都是因其本身而受责备，不是因为过度或不足。”
——NE 1107a8-14
没有"适度的谋杀"或"中道的通奸"。
有些行为类型本身就是错的。
这是对"一切都相对"的重要限制——
道德不是在所有事情上寻找平衡，而是在合适的领域寻找平衡，同时在某些领域坚守绝对底线。
为什么中道难以达到
亚里士多德诚实地承认：德性是困难的。
“达到中道在每种情况下都是困难的……因此，善是罕见的、值得赞扬的、高贵的。”
——NE 1109a24-30
为什么难？
1. 多变量问题
你必须同时在多个维度上找到中道：
- 谁：对正确的人
- 什么：正确的事
- 何时：正确的时间
- 如何：正确的方式
- 多少：正确的程度
- 为何：正确的理由
犯错的方式有无数种，做对的方式只有一种。
“错误是多样的……但正确是单一的……因此前者容易，后者困难——偏离目标容易，击中目标困难。”
——NE 1106b28-35
2. 个人偏见
每个人有自己的"自然倾向"：
- 有人天生胆小（倾向怯懦）
- 有人天生冲动（倾向鲁莽）
- 有人天生抑制（倾向冷淡）
- 有人天生贪婪（倾向放纵）
你必须认识你的偏见，并有意识地补偿。
3. 快乐和痛苦的扭曲
“我们都天生被快乐和痛苦引导……因此，我们的整个探究必须关注它们；因为在行动中感到快乐或痛苦的好坏，对我们的活动有很大影响。”
——NE 1105a3-8
快乐让我们倾向过度，痛苦让我们倾向不足。
很难在"感觉好"和"做对"之间保持平衡。
儒家的"中庸"
亚里士多德的"中道"和儒家的"中庸"有惊人的相似。
《中庸》说：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中”=情感未发时的平衡状态
“和”=情感发出时恰到好处
这和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几乎一致：
- 中=性格的稳定倾向（hexis）
- 和=在具体行动中表现适当（中道）
两种传统都认为：
- 德性是动态平衡，不是固定状态
- 没有绝对规则，需要实践智慧（phronesis / 权）
- 教育和习惯是培养的途径
- 圣人/贤者作为榜样
东西方在不同文化中独立达成了类似的伦理直觉。
现代批评：相对主义？
但现代批评者质疑：中道是不是空洞的相对主义？
如果"中道因人而异"，那它不就是"做你感觉对的事"？
回应1：中道有客观基础
中道不是主观感觉，而是人类繁荣(eudaimonia)的客观要求。
- 过度冒险会让你死亡（客观坏）
- 过度放纵会摧毁健康（客观坏）
- 过度吝啬会失去朋友（客观坏）
中道是在客观约束下寻找最佳点。
回应2：需要实践智慧，不是任意选择
判断中道需要phronesis（实践智慧）——
这不是每个人随意发明，而是：
- 通过经验培养
- 向有德者学习
- 在共同体中校准
有更好和更差的判断，不是"一切都可以"。
回应3：文化相对 vs 结构普遍
中道的具体表达可能文化相对（如，慷慨的具体数额）。
但结构是普遍的——每个文化都需要在极端之间找平衡。
算法时代的中道
让我换个角度。
在21世纪，“中道"意味着什么？
数字节制：
- 不足：完全不用社交媒体（信息孤立）
- 过度：沉迷手机（注意力崩溃）
- 中道：有意识地使用技术，为目的服务
信息消费：
- 不足：拒绝所有新闻（无知）
- 过度：24/7新闻成瘾（焦虑）
- 中道：定期但有限地获取信息
自我表达：
- 不足：从不分享观点（自我压抑）
- 过度：过度分享/自我暴露（注意力成瘾）
- 中道：真诚但有分寸的表达
但问题是：现代技术设计为让你走向极端。
- 算法优化参与度（推向过度）
- 无限滚动（移除自然停止点）
- 即时满足（消除延迟）
在一个为极端设计的环境中，中道需要持续的反抗努力。
一个问题
亚里士多德说：德性是中道。
但他也说：要成为有德的人，你需要已经能够判断中道在哪里。
这不是循环吗？
- 你需要实践智慧来找到中道
- 你需要实践中道来培养实践智慧
如何开始？
也许答案是：从模仿开始，然后逐渐内化判断。
- 童年：父母告诉你什么是"太多”、“太少”、“刚好”
- 青年：你模仿榜样，遵循规则
- 成人：你内化了判断能力，能在新情境中应用
- 智者：你不仅做对，而且知道为什么，能教导他人
道德成熟是一个过程，不是一个顿悟。
你在寻找什么的中道？
你倾向于哪个极端——过度还是不足？
你如何"拉自己"向相反方向，以达到真正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