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德性
亚里士多德区分两种德性(aretē，ἀρετή)：
“德性有两种：理智的德性(intellectual virtue)和品格的德性(moral virtue / virtue of character)。理智德性主要通过教导产生和增长，因此需要经验和时间；品格德性则通过习惯(ethos，ἔθος)养成——’ethikē’（道德的）这个词正是从’ethos’（习惯）稍作变化而来。”
——《尼各马可伦理学》1103a14-18
理智德性(Dianoetic Virtues)
这些是心智的卓越：
- Sophia(σοφία) — 理论智慧：把握永恒真理（哲学、数学）
- Phronesis(φρόνησις) — 实践智慧：在具体情境中做出好的判断
- Epistēmē(ἐπιστήμη) — 科学知识：通过论证得到的确定知识
- Technē(τέχνη) — 技艺：制作的知识（如木工、医术）
- Nous(νοῦς) — 直觉理智：把握第一原则的能力
通过教学和学习获得——需要时间、经验、训练。
品格德性(Ethical Virtues)
这些是性格的卓越：
- 勇敢(courage)
- 节制(temperance)
- 慷慨(generosity)
- 大度(magnificence)
- 温和(gentleness)
- 诚实(honesty)
- 智慧的机智(wit)
- 友善(friendliness)
- 正当自豪(proper pride)
- 正义(justice)
通过习惯养成——重复正确的行为,直到成为第二天性。
习惯塑造品格
这是亚里士多德伦理学的核心洞见：
德性不是天生的，也不是仅通过学习获得，而是通过实践养成的习惯。
“我们通过做正义的事变得正义，通过做节制的事变得节制，通过做勇敢的事变得勇敢。”
——NE 1103b1-2
你不是先变勇敢然后做勇敢的事。
你是通过做勇敢的事，逐渐变得勇敢。
类比：
- 你不是先成为竖琴手,然后弹竖琴——你通过弹竖琴成为竖琴手
- 你不是先成为建筑师，然后建房子——你通过建房子成为建筑师
品格是行为的沉淀。
习惯的质量很重要
但亚里士多德警告：不是任何习惯都能培养德性。
“从相似的活动中产生相应的性格倾向……因此，从年轻时就养成这样或那样的习惯，差别不小——不，差别巨大，或者说，差别就是一切。”
——NE 1103b21-25
如果你习惯于做怯懦的行为，你会成为怯夫。
如果你习惯于做鲁莽的行为，你会成为鲁莽之人。
只有习惯于做勇敢的行为（在恐惧和鲁莽之间），你才会成为勇敢的人。
所以：教育至关重要——从童年起培养正确的习惯。
这就是为什么柏拉图如此重视儿童应该接触什么故事、音乐、榜样。
习惯塑造品格，品格塑造命运。
德性的定义
那么，什么是德性？
亚里士多德给出著名的定义：
“德性是一种性格倾向(hexis，ἕξις)，涉及选择，处于相对于我们的中道(mesotēs，μεσότης)，由理性(logos)决定，即实践智慧的人会如何决定。”
——NE 1106b36-1107a2
让我们拆解：
1. 性格倾向(Hexis)
不是偶然的行为，而是稳定的倾向。
- 一次捐款不让你成为慷慨的人
- 一次面对危险不让你成为勇敢的人
德性是持久的性格特征——你可靠地、习惯性地以某种方式行动。
2. 涉及选择(Prohairesis)
德性不是自动的反应，而是深思熟虑的选择。
- 动物可以凭本能"勇敢"（母狮保护幼崽）
- 但只有人类有德性——因为我们选择，基于理性
你必须知道你在做什么，并为正确的理由选择它。
3. 中道(Mesotēs / Golden Mean)
这是亚里士多德最著名的伦理原则——我将在下一篇详细讨论。
简单说：德性是两个极端之间的中点。
- 勇敢 = 怯懦和鲁莽之间
- 慷慨 = 吝啬和挥霍之间
- 节制 = 冷淡和放纵之间
4. 由理性决定
不是由感觉、冲动或欲望决定，而是由实践智慧(phronesis)指导。
有德的人知道在这个具体情境中什么是正确的行为。
这不是死板的规则，而是情境敏感的判断。
德性vs规则
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和康德、功利主义有根本区别：
康德：道德=遵守普遍规则（绝对命令）
功利主义：道德=最大化总体幸福
亚里士多德：道德=成为有德的人，做有德之人会做的事
这不是基于规则的伦理学(rule-based ethics)，而是基于品格的伦理学(character-based ethics)。
问题不是"这个行为符合规则吗？"
而是"这个行为是有德之人会做的吗？"
例子：说真话
康德式思维：“我应该永远说真话，因为这是道德法则。”
功利主义思维：“如果说真话会带来最大幸福，我就说真话；否则我撒谎。”
亚里士多德思维：“诚实的人在这个具体情境中会怎么做？”
- 朋友问"我的发型怎么样？"——诚实但温和地回答
- 纳粹问"你家藏着犹太人吗？"——德性可能要求撒谎
没有死板的规则，只有实践智慧的判断。
谁是有德的人？
但这产生了一个循环：
- 德性行为=有德之人会做的行为
- 有德之人=习惯性做德性行为的人
如何打破这个循环？
亚里士多德说：通过榜样(exemplar)和实践智慧。
榜样：观察有德之人——父母、老师、英雄——模仿他们。
实践智慧：逐渐培养判断能力，知道什么在什么情境下是适当的。
这不是相对主义——不是"每个人定义自己的德性"。
而是说：德性需要判断，判断需要经验，经验需要时间。
这就是为什么亚里士多德说：
“年轻人不是政治学的合适听众……他们缺乏生活经验……而且，他们倾向于跟随激情。”
——NE 1095a2-8
德性伦理学需要成熟的判断——这不能通过课堂学习,只能通过生活磨练。
德性的统一性？
苏格拉底认为：所有德性是一——如果你有一种德性，你就有所有德性。
因为德性=知识，知识是统一的。
亚里士多德部分同意，部分不同意：
他同意：
没有实践智慧(phronesis)，你无法真正拥有任何道德德性。
- 表面的"勇敢"（无智慧）可能只是鲁莽
- 表面的"慷慨"（无智慧）可能只是挥霍
但他不同意：
道德德性不能还原为知识。
你可以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但仍然做错——意志软弱(akrasia)是真实的。
（我们会在1月29日详细讨论。）
德性vs技艺
亚里士多德区分：
技艺(Technē)：
- 目标在产品（如，一张桌子）
- 可以偶然做对（碰巧做了张好桌子）
- 故意犯错显示更高技能（大师故意做瑕疵展示控制力）
德性(Aretē)：
- 目标在行动本身（如，勇敢的行为）
- 不能偶然——必须知道、选择、稳定地做
- 故意作恶不是德性——而是恶习
“在技艺领域，故意犯错的人比无意犯错的人更好；但在德性领域则相反。”
——NE 1105a26-28
这意味着：道德不是技术。
你不能像学木工那样"学习"勇敢。
你必须成为勇敢的人——这需要整个品格的转化。
现代的习惯伦理
让我换个角度。
亚里士多德的"习惯塑造品格"，在现代意味着什么？
行为心理学：
习惯回路=触发→行为→奖励
- 如果每次恐惧时你逃避，逃避成为习惯→你成为怯夫
- 如果每次恐惧时你冷静应对，应对成为习惯→你成为勇敢的人
神经可塑性：
大脑通过重复改变——“神经元一起放电，就连接在一起”。
- 习惯性的行为模式塑造大脑结构
- 品格不仅是抽象的，而是神经层面的真实
社交媒体时代的德性：
每天你做什么？
- 每次遇到不同观点，你攻击还是倾听？
- 每次看到耸人听闻的标题，你分享还是核实？
- 每次感到愤怒，你发泄还是反思？
你的数字习惯正在塑造你的数字品格。
亚里士多德会说：要非常小心你每天重复做的事——因为你正在成为那个人。
一个问题
亚里士多德说：德性通过习惯养成。
但这有一个鸡和蛋的问题：
如果我还不是有德的人，我怎么知道哪些行为是德性的，以此养成正确的习惯？
- 如果我是怯懦的，我会以为逃避是"明智"
- 如果我是鲁莽的，我会以为冒险是"勇敢"
没有实践智慧，我无法识别正确的行为。
但没有正确的习惯，我无法培养实践智慧。
亚里士多德的答案：你需要好的教育和好的榜样。
- 父母、老师指导你
- 法律和习俗塑造你
- 优秀的榜样启发你
但如果你的社会本身是腐败的呢？
如果榜样是恶的呢？
如果"正常"的习惯培养恶习而非德性呢？
那么，道德改革从哪里开始？
也许，总需要有人打破恶的习惯圈——即使这在当时看起来是"异端"。
你在培养什么习惯？
你每天重复的行为，正在塑造怎样的品格？
十年后，你会成为怎样的人——取决于你今天养成什么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