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善：亚里士多德的幸福论

每个行动都有目的

亚里士多德(Aristotle)的《尼各马可伦理学》(Nicomachean Ethics)以一个简单的观察开始：

“每种技艺和每种探究，同样地，每个行动和选择，都被认为追求某种善。因此，人们恰当地宣称：善是万物所追求的。”

——《尼各马可伦理学》第一卷第一章 (1094a1-3)

每个行动都有目的(telos，τέλος)。

• 我们学医是为了治病
• 我们锻炼是为了健康
• 我们赚钱是为了买东西
• 我们买东西是为了……

但这个链条会终结吗？

如果每个目标都是达到另一个目标的手段，那么：

• 要么有无限后退（没有最终目标）
• 要么有一个最终目标——为其自身而被追求，不是为了别的东西

亚里士多德说：必然有一个最终目标。

否则，“欲望将是空虚和徒劳的”。

这个最终目标，希腊文叫eudaimonia(εὐδαιμονία)。

通常翻译为"幸福"，但更准确的是：繁荣、兴盛、美好生活。

什么是Eudaimonia?

几乎每个人都同意：最高善就是eudaimonia。

但对于eudaimonia是什么，人们有不同看法：

大众的观点：

• 快乐(pleasure)：追求享受、避免痛苦
• 荣誉(honor)：被人尊敬、拥有地位
• 财富(wealth)：拥有金钱和物质

亚里士多德逐一批评：

快乐？

“大众的生活方式……选择享乐的生活……这是彻底的奴隶式生活，适合牛群。”

——NE 1095b19-20

快乐不能是最高善，因为：

• 许多快乐是低级的（动物也享受）
• 快乐是短暂的（不持久）
• 坏的快乐存在（虐待狂的快乐）

荣誉？

“荣誉似乎过于表面……它更多依赖于授予者而非接受者。”

——NE 1095b23-26

荣誉不能是最高善，因为：

• 它依赖于他人（不在你控制中）
• 人们追求荣誉是为了确认自己有德性——所以德性比荣誉更根本

财富？

“财富显然不是我们寻找的善；它只是有用的，为了其他东西。”

——NE 1096a6-7

财富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本身。

没有人为了拥有钱而要钱——他们要钱是为了买东西、获得安全、享受生活。

最高善的标准

那么，真正的最高善是什么？

亚里士多德提出三个标准：

1. 最终性(Finality)

“如果只有一个最终目标，它就是我们寻找的；如果有多个，就是其中最最终的……我们称那个为其自身而总是被追求、从不为其他东西而被追求的为最终的。”

——NE 1097a28-34

荣誉、快乐、智慧——我们既为它们自身追求，也为了eudaimonia追求。

但eudaimonia——只为它自身追求，从不为了其他东西。

没有人问：“你为什么想要幸福？”

这个问题本身就是荒谬的。

幸福是自明的目标——它自己证明自己。

2. 自足性(Self-Sufficiency)

“自足的东西，我们认为是那个单独地使生活值得选择、不缺任何东西的。我们认为eudaimonia就是这样的。”

——NE 1097b14-16

拥有eudaimonia的生活，不需要添加任何东西就已经完整。

如果你说：“我很幸福，但如果有更多钱就更好了”——

那你还不是真正的eudaimonia，因为你仍然缺少某种东西。

真正的幸福是一种完整状态。

3. 不可加性(Non-Additivity)

假设eudaimonia是最高善。

那么，“eudaimonia + 任何其他善” 应该不比单独的eudaimonia更好。

如果"eudaimonia + X" > eudaimonia，

那么eudaimonia就不是最高善——“eudaimonia + X"才是。

这意味着：eudaimonia已经包含了所有真正的善。

人类的功能

但eudaimonia的内容是什么？

亚里士多德用一个著名的功能论证(Function Argument / ergon argument)：

每种事物的善，在于良好地履行其功能：

• 好的刀：切得好
• 好的眼睛：看得好
• 好的医生：治病治得好

那么，人的功能是什么？

不是：

• 生长（植物也生长）
• 感觉（动物也感觉）

人独特的功能：理性活动(activity of reason)

“如果人的功能是灵魂按照理性或不脱离理性的活动……那么人的善就是灵魂的活动，符合德性；如果有多种德性，则符合最好最完善的德性。”

——NE 1098a7-17

好的人=良好地履行人的功能=卓越地运用理性。

Eudaimonia的定义

亚里士多德给出了最终定义：

Eudaimonia = 灵魂的活动，符合完全的德性，在完整的一生中。

让我们拆解：

“灵魂的活动”（不是状态）

• 德性不仅是拥有某种性格，而是实际地活动
• 一个睡着的有德之人不是eudaimonia的（他没有活动）
• Eudaimonia是energeia（实现/活动），不是dunamis（潜能）

“符合德性”

• 不是任何活动，而是卓越的活动
• 按照aretē（德性/卓越）

“完全的德性”

• 不是某一种德性，而是所有德性的整体
• 既有道德德性（勇敢、慷慨、节制）也有理智德性（智慧、实践智慧）

“在完整的一生中”

• 一天的幸福不是eudaimonia
• 甚至一年的幸福不够
• Eudaimonia需要时间的广度——一个完整、成功的人生

“一燕不成夏，一日亦然；同样，一天或短时间也不能使人幸福和快乐。”

——NE 1098a18-20

Eudaimonia vs Happiness

现代英语的"happiness"和希腊语的"eudaimonia"有重要区别：

Happiness问：“你感觉好吗？”

Eudaimonia问：“你活得好吗？你实现了人的潜能吗？”

一个人可以感觉快乐但没有eudaimonia（比如，沉迷于低级快乐）。

一个人可以有eudaimonia但此刻不快乐（比如，为正义事业受苦）。

虽然长期来看，eudaimonia和happiness会趋于一致——因为德性的生活最终是最愉快的。

外在善的角色

亚里士多德是现实主义者，不像斯多亚派那样极端。

他承认：eudaimonia需要一些外在善。

“幸福显然还需要外在的善……因为没有资源就不可能或不容易做高尚的行为……缺乏朋友、富裕、政治权力会玷污幸福……同样,出身、好的孩子、美貌……极度丑陋、出身低贱、孤独无子的人不太可能幸福。”

——NE 1099a31-1099b6

这不是说外在善是eudaimonia本身，

而是它们是eudaimonia的必要条件或促进因素。

• 极度贫穷：难以实践慷慨
• 疾病缠身：难以活动（记住，eudaimonia是活动）
• 失去所有朋友：人无法单独实现eudaimonia（后面会详细讨论）

但核心仍然是德性。

一个有德但贫穷的人，比一个富有但恶劣的人更接近eudaimonia。

幸福与运气

这引出一个棘手的问题：

如果eudaimonia需要外在善，而外在善部分取决于运气——那么幸福不就取决于运气了吗？

希腊悲剧讲述命运的残酷——高贵的人因为命运的转折而毁灭。

亚里士多德承认运气的作用，但不认为命运完全控制幸福。

“许多事情由运气决定，一些小的，一些重大……但它们不会改变生活的质量……没有一个真正幸福的人会变得悲惨——因为他永远不会做可恨和卑鄙的行为。”

——NE 1100b25-30

真正有德的人，即使遭受不幸，也会优雅地承受。

他们不会因为厄运就做出不正义的行为。

德性是稳定的——一旦获得，不会轻易失去。

所以，虽然运气影响eudaimonia的完满程度，

但它不能摧毁有德之人的基本繁荣。

当代的最高善

让我换个角度。

在21世纪，人们追求的"最高善"是什么？

也许：

• 成功：事业成就、财富、影响力
• 体验：旅行、美食、新奇
• 意义：为更大事业贡献
• 自我实现：成为你能成为的一切

亚里士多德会怎么评价？

“成功”：如果是为了荣誉和金钱，那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本身。

“体验”：接近快乐主义，但如果只是积累经验，就像收集邮票——为什么？

“意义”：接近了，但仍然模糊——什么样的意义？为什么？

“自我实现”：最接近eudaimonia——但问题是，“自我"是什么？实现哪个潜能？

亚里士多德会说：

实现人作为理性动物的潜能——卓越地思考、卓越地行动、卓越地生活。

测量的问题

但在实践中，我们如何知道某人有eudaimonia？

标准是什么？

亚里士多德说：“在完整的一生中”——

但索伦(Solon)的规则说：“在人死之前，不要称他为幸福。”

因为命运可能在最后时刻翻转。

（普里阿摩斯，特洛伊的伟大国王，晚年失去一切。）

这意味着：我们只能在死后判断一个人是否幸福？

但那时判断对他本人已无意义。

也许，eudaimonia不是可以测量的状态，而是生活的过程本身——

在每个当下，卓越地活着，尽管未来不确定。

一个问题

亚里士多德说：eudaimonia是最高善，人人追求。

但如果我问你：“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

你会说"eudaimonia/幸福"吗？

还是你会说：

• “我想成为一个好医生”
• “我想写一部伟大的小说”
• “我想养育好我的孩子”
• “我想改变这个不公正的世界”

这些具体目标，和抽象的"eudaimonia"是什么关系？

亚里士多德会说：这些具体目标就是eudaimonia的组成部分——

当你卓越地做这些事情时，你就在实现eudaimonia。

但你不需要把"eudaimonia"作为显性目标——

你只需要专注于卓越地做你的事，eudaimonia会随之而来。

就像射箭，你瞄准靶心（具体德性），而不是瞄准"射得好”（eudaimonia）。

那么，你的箭瞄准哪里？

你在卓越地活动吗？

你在实现人的功能吗？

还是，你在追逐那些亚里士多德会说"只是手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