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

雅典郊外的比雷埃夫斯港(Piraeus),富商刻法洛斯(Cephalus)的家中。

苏格拉底和几个朋友——柏拉图的哥哥格劳孔(Glaucon)和阿德曼托斯(Adeimantus),以及智者特拉绪马霍斯(Thrasymachus)——聚在一起。

谈话开始于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

什么是正义?(What is justice? / Ti esti dikaiosunē? τί ἐστι δικαιοσύνη)

这个问题,将引发西方哲学史上最宏大的对话之一——柏拉图的《理想国》(Republic / Politeia)。

整整十卷书,涵盖政治、教育、心理、形而上学、艺术、认识论——

但一切都始于:什么是正义?

第一个答案:传统道德

老商人刻法洛斯给出第一个答案:

正义就是说真话,偿还债务。

这是传统的、常识性的道德:

  • 不要撒谎
  • 不要欠债
  • 履行你的义务

苏格拉底立刻反驳:

“如果一个朋友在神智清醒时把武器寄存在你这里,后来他疯了来要回武器,你应该还给他吗?这是正义吗?”

——柏拉图《理想国》第一卷 331c

如果"偿还债务"会导致伤害,它还是正义吗?

刻法洛斯没有答案,他的儿子波勒马霍斯(Polemarchus)接过话题。

第二个答案:帮助朋友,伤害敌人

波勒马霍斯引用诗人西蒙尼德斯(Simonides):

正义就是给每个人应得的——帮助朋友,伤害敌人。

这是古希腊的传统观念——loyalty(忠诚)是美德。

但苏格拉底追问:

1. 谁是真正的朋友?

看起来是朋友的人(好人的外表),还是真正好的人?

如果一个看起来是朋友的人其实是坏人,你应该帮助他吗?

2. 伤害会让人变好吗?

“正义的人会用他的德性使人变得不正义吗?……好人会用他的善使人变坏吗?……那么,伤害任何人都不是正义者的功能,而是其对立者——不正义者的功能。”

——《理想国》335b-e

如果正义是德性,它怎么会通过伤害(使人变坏)来实现?

波勒马霍斯被驳倒了。

第三个答案:强者的利益

这时,智者特拉绪马霍斯愤怒地打断了对话。

他给出一个激进的、犬儒主义的定义:

正义就是强者的利益。(Justice is the advantage of the stronger.)

“我主张正义不是别的,而是强者的利益……在每个城邦中,统治者制定法律符合他们自己的利益——民主制定民主的法律,僭主制定僭主的法律,其他政体也一样。制定了法律后,他们宣布:对被统治者来说,‘正义’就是服从这些法律——也就是对他们自己有利的东西。”

——《理想国》338c-339a

这是权力的现实主义(realpolitik):

所谓"正义"只是强者用来控制弱者的意识形态工具。

  • 统治者制定法律
  • 法律有利于统治者
  • 他们称这些法律为"正义"
  • 人民被要求服从

“正义"只是一个漂亮的词,掩盖赤裸裸的权力关系。

苏格拉底的第一次反驳

苏格拉底用他惯用的策略——让对方说出自己观点的全部含义:

问题1:统治者会犯错吗?

特拉绪马霍斯:会。

苏格拉底:那么,有时候统治者会制定对他们自己不利的法律(因为他们判断错了)。

按照你的定义,“正义=服从法律=强者的利益”。

但如果法律错了,服从法律就是在做不利于强者的事。

那这还是"强者的利益"吗?

特拉绪马霍斯修正:真正的统治者在他作为统治者的那个方面,不会犯错。

苏格拉底:那么你是说,存在一种真正的统治技艺,它不会犯错?

那么,所有技艺的目的是什么?

  • 医术的目的:病人的健康(不是医生的利益)
  • 航海术的目的:乘客的安全(不是舵手的利益)
  • 牧羊术的目的:羊的健康(不是牧羊人的利益)

真正的技艺,是为被治理者的利益服务,不是统治者自己的利益。

“任何统治者,就他作为统治者而言,不考虑他自己的利益,而考虑被统治者和他所服务的对象的利益;他说的一切,做的一切,都着眼于这个对象和对这个对象有利有益的东西。”

——《理想国》342e

特拉绪马霍斯愤怒了。

第四个答案:不正义更有利

特拉绪马霍斯改变策略:

好吧,也许正义是为他人的利益。但正因为如此,正义是愚蠢的!

聪明人应该不正义——欺骗、掠夺、统治。

“完全不正义的人比完全正义的人更快乐……不正义如果达到足够的规模,比正义更强大、更自由、更有王者气概。”

——《理想国》344a-c

如果你能逃脱惩罚,为什么要正义?

这是功利主义的挑战:

  • 正义让你付出(帮助别人、遵守规则)
  • 不正义让你获得(欺骗、掠夺、不受约束)
  • 如果没有惩罚,理性人会选择不正义

正义只是弱者的保护机制——因为他们无法不正义地获利,所以发明"道德"来限制强者。

尼采后来会说:这恰恰是基督教道德的本质——奴隶道德,弱者对强者的怨恨。

苏格拉底的困境

苏格拉底在第一卷中试图反驳特拉绪马霍斯,但论证不够有力。

他说:

  • 不正义的人内部会冲突(盗贼之间会互相背叛)
  • 正义的人灵魂和谐,所以更快乐
  • 德性是灵魂的功能,正义的人生活得更好

但特拉绪马霍斯和读者都不满意。

你还没有真正证明:为什么我应该正义,尤其当不正义更有利时?

格劳孔和阿德曼托斯——柏拉图的哥哥们——在第二卷提出了更尖锐的挑战。

格劳孔的挑战:吉格斯的戒指

格劳孔说:让我替特拉绪马霍斯说得更清楚。

假设有一个吉格斯的戒指(Ring of Gyges)——

“据说,吕底亚有个牧羊人吉格斯……有一次地震后地面裂开,他下去,发现一个青铜马的空心躯体,里面有一具尸体,手上戴着一枚金戒指。他拿走了戒指……后来他发现,当他把戒指的宝石转向内侧时,他就隐形了……他利用这个能力,勾引王后,杀死国王,夺取了王位。”

——《理想国》359d-360b

如果你有隐身戒指——完全不会被发现——你会怎么做?

格劳孔说:

没有人会坚持正义。每个人都会偷窃、杀人、满足欲望。

因为"正义"只是外部强加的——法律、惩罚、名誉。

如果没有这些外部约束,正义毫无理由。

所以,真正的挑战是:

证明正义本身(不是它的后果,不是它的名声)是好的。

证明:即使戴上隐身戒指,即使不会被发现,即使失去所有正义的名声——

正义的人仍然比不正义的人过得更好。

柏拉图的策略:从灵魂到城邦

苏格拉底意识到:直接回答太难了。

正义在个人灵魂中太微小、太难观察。

所以,他提议一个类比:

“正义既存在于个人中,也存在于整个城邦中……城邦比个人大。也许在更大的东西中,正义的量更大,更容易看清。所以,如果你们愿意,我们先在城邦中寻找正义是什么性质,然后再在个人中寻找——在小的东西中寻找大的东西的相似性。”

——《理想国》368e-369a

通过建立一个理想的城邦,我们可以看清什么是正义——然后再把这个发现应用到个人灵魂。

于是,整部《理想国》的主体——建立理想城邦的方案——开始了。

当代的特拉绪马霍斯

让我换个角度。

在21世纪,谁是特拉绪马霍斯?

也许:所有政治现实主义者。

他们说:

  • “正义"只是强国的话语
  • “人权"只是西方的文化帝国主义
  • “规则"只是为了保护既得利益者
  • 国际法?只有弱国才需要遵守

或者,在商业领域:

“商业伦理"是自我约束——聪明的公司会打擦边球、避税、操纵信息。

只要不被抓,就不算错。

法律是底线,不是目标。

或者,在个人层面:

如果你确定不会被发现——

  • 你会在考试中作弊吗?
  • 你会在报税时隐瞒收入吗?
  • 你会违反交通规则吗?
  • 你会背叛伴侣吗?

如果答案是"会”,那么你的"道德"只是外部约束,不是内在原则。

你还需要柏拉图的论证——为什么即使戴上"隐身戒指”(不会被发现),正义仍然是理性的选择。

一个根本问题

特拉绪马霍斯提出了一个至今未解的难题:

道德是基于理性,还是基于权力?

选项A:道德基于理性

  • 存在客观的善恶标准
  • 理性的人会发现这些标准
  • 正义本身就是好的(不仅是有用的)

这是柏拉图、康德、大多数伦理学家的立场。

选项B:道德基于权力

  • “善恶"只是社会建构
  • 道德规范是权力博弈的结果
  • “正义"是意识形态工具

这是尼采、福柯、某些社会学家的立场。

你相信哪一个?

如果A:那你需要找到那个客观标准——柏拉图的理念?上帝的诫命?理性的律令?

如果B:那道德讨论只是权力斗争——谁定义"正义”,谁就胜利。

但如果B是真的,为什么我们还在争论"什么是正义”?

为什么不直接说"谁的拳头大,谁就对”?

也许,我们讨论正义的事实本身,就暗示了:

我们相信,存在某种超越权力的标准。

即使我们说不清它是什么,

我们的争论预设了它的存在。

这就是柏拉图要探索的。

什么是正义?

2400年后,我们仍在追问。

也许,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最终答案。

但不断追问它,本身就是正义的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