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庙的铭文
在德尔斐(Delphi)的阿波罗神庙入口，刻着一句箴言：
ΓΝΩΘΙ ΣΑΥΤΟΝ (Gnōthi seauton)
“认识你自己。”(Know thyself.)
这不是苏格拉底说的——这是古老的智慧,来源已不可考。
但苏格拉底让它成为了哲学的核心命令。
在柏拉图的《卡尔米德篇》(Charmides)中，苏格拉底将"认识你自己"与节制(sophrosyne，σωφροσύνη)联系起来：
“你不认为那个铭文——‘认识你自己’——正是在建议节制吗？”
——柏拉图《卡尔米德篇》164d-165a
在《斐德罗篇》(Phaedrus)中，他解释为什么自己不研究自然哲学：
“我还不能像德尔斐铭文所说的那样认识我自己；所以，当我还不了解自己时去研究与我无关的东西，在我看来是荒谬的。因此，我不管那些事，接受关于它们的通常看法，正如我刚才说的，我研究的不是它们，而是我自己——看我是否确实是一个比提丰(Typhon，神话中的怪物)更复杂、更暴躁的怪物，还是一个更温和、更简单的生物，天性中分有某种神圣而非暴戾的命运。”
——柏拉图《斐德罗篇》229e-230a
认识宇宙之前，先认识自己。
但"认识你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
五种解读
1. 知道你的无知
最苏格拉底式的解读：认识到你不知道你以为你知道的东西。
大多数人自以为理解正义、勇敢、善良、美。
但追问之下，他们的定义自相矛盾。
你以为你知道，但你不知道。
认识自己，首先是认识自己的无知。
“我比其他人更智慧，仅仅在这一点上：我不以为自己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东西。”
——柏拉图《申辩篇》21d
这不是谦虚的姿态，而是认识论的清醒：
大多数人不知道自己无知，所以不会去寻求知识。
认识到无知，是智慧的开始。
2. 知道你的限度
更传统的希腊解读：认识你是凡人，不是神。
不要傲慢(hybris，ὕβρις)——不要以为你无所不能、不要挑战神的秩序、不要超越人类的界限。
在品达(Pindar)的诗中：
“成为你所是，当你认识了你是什么的时候。"(Become such as you are, having learned what that is.)
——品达《皮同颂歌》2.72
在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因为不认识自己（字面意义上——他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而陷入悲剧。
不认识自己，就会犯下致命的错误。
3. 知道你的本性
柏拉图式的解读：认识你的灵魂是什么。
你是身体，还是灵魂？
你的本性是理性，还是欲望？
真正的"你"是什么？
在《阿尔基比亚德篇》(Alcibiades I，真伪存疑但影响深远)中，苏格拉底论证：
“你"不是你的身体，而是你的灵魂——那个使用身体的主体。
“统治身体的不是别的，只有灵魂……那么，如果既不是身体也不是二者的结合，剩下的要么是人什么都不是，要么如果他是某种东西，人不是别的，只是灵魂。”
——《阿尔基比亚德篇》130c
认识自己=认识自己的灵魂。
而灵魂的本质是理性。
所以，认识自己=认识理性，=培养智慧。
4. 知道你的动机
心理学解读：理解你为什么做你所做的。
你的行为背后的真实原因是什么？
你说你是为了正义，但真的吗？还是为了虚荣？
你说你是为了爱，但真的吗？还是为了占有？
人极其擅长自我欺骗。
我们给自己的行为披上崇高的理由，但真实的动机可能是：恐惧、嫉妒、贪婪、自恋。
弗洛伊德的整个心理分析就是在帮助人们"认识自己”——
揭开意识的表层，看到潜意识的真实驱动力。
5. 知道你的存在
存在主义解读：认识你存在的事实，认识你的自由和责任。
海德格尔说：大多数人处于"非本真”(inauthenticity)的状态——
他们不是真正地"存在"，而是被"常人"(das Man)同化了。
他们做常人做的事，说常人说的话，过常人过的生活。
他们从未真正问过：我是谁？我想成为什么？
“认识你自己”=从常人的沉沦中觉醒，直面自己的存在，承担自己的选择。
萨特说：存在先于本质。
你没有预定的"本性"。你是你选择成为的。
认识自己=认识到这个自由的重负。
为什么认识自己这么难？
如果"认识你自己"这么重要，为什么2500年后我们仍然不认识自己？
因为自我是移动的目标。
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当我思考我自己时，我确定"我"存在。
但休谟反驳：当我反省我的内心时,我找不到"自我”——我只找到一连串的感觉、思想、情绪。
“当我最深入地进入我称为我自己的东西时，我总是stumble upon某个特定的知觉或其他——冷或热，光或影，爱或恨，痛或乐。我永远不能在任何时候抓住没有知觉的我自己，除了知觉我什么都观察不到。”
——休谟《人性论》1.4.6
你试图认识的"自我”，是观察者还是被观察者？
如果我观察我的思想，谁在观察？
如果我认识我自己，“我"和"自己"是同一个还是不同的？
认识者和被认识者的循环——这是"认识你自己"的根本困境。
现代科学：自我的解构
现代神经科学进一步挑战了"自我”：
实验1：裂脑人(Split-brain patients)
切断左右脑连接的病人，表现出仿佛有"两个自我"——
左脑控制语言，右脑控制空间，它们可以给出矛盾的答案。
那么，真正的"你"是谁？
实验2：本杰明·利贝特(Benjamin Libet)的实验
大脑的准备电位(readiness potential)出现在你意识到"我决定动"之前300-500毫秒。
你的"自由意志"可能只是对已经发生的脑活动的事后解释。
实验3：记忆的不可靠
心理学研究表明，记忆不是录像回放，而是重构。
每次你回忆，你都在重新编写记忆。
如果你的记忆不可靠，你的"自我叙事"有多真实？
这些研究表明：
也许根本没有一个统一的、持续的、自主的"自我"。
也许所谓"自我"只是：
- 一个方便的虚构
- 一个叙事的幻觉
- 一个由无数脑区协商产生的临时共识
那么，“认识你自己"认识的是什么？是幻觉吗？
佛教：无我(Anātman)
佛教更激进：根本没有"自我"这个东西。
“色非我，受非我，想非我，行非我，识非我。"(Form is not-self, feeling is not-self, perception is not-self, formations are not-self, consciousness is not-self.)
——《中阿含经》
所谓"我"只是五蕴(five aggregates)的暂时聚合：
- 色（物质/身体）
- 受（感觉）
- 想（知觉）
- 行（意志/冲动）
- 识（意识）
它们像河流——看起来是同一条河，但水一直在流动更替。
你寻找"自我”，就像在河流中寻找"河性”——找不到任何固定的实体。
从佛教的观点，“认识你自己"的终点是：
认识到没有自己可认识——这就是解脱。
执着于"我"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放下"我执”，就是自由。
数字时代：数据化的自我
让我换个角度。
在21世纪，“认识你自己"意味着什么？
也许：查看你的数据画像。
- Google知道你搜索了什么（你的好奇心、欲望、恐惧）
- Facebook知道你喜欢什么（你的价值观、政治倾向）
- Amazon知道你买了什么（你的品味、生活方式）
- 健康App知道你的心跳、睡眠、运动（你的身体状态）
- 手机知道你去了哪里（你的社交网络、日常轨迹）
算法可能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它能预测：
- 你下一步想买什么
- 你会点击哪个链接
- 你会投票给谁
- 你是否会离职/离婚/得抑郁症
这是新的"认识你自己"吗？
通过外部观察的数据，而非内省？
但这有一个问题：
数据画像展示的是"统计学的你”，不是"存在的你"。
它告诉你：具有你这样特征的人群，通常会做什么。
但你可以选择不做统计学预测的那个选择。
你仍然有自由——即使有限，即使受约束。
真正认识自己,也许包括认识到：你不必等同于你的数据。
认识自己 vs 创造自己
也许"认识你自己"的命令有一个隐藏的假设：
你已经"是"某个东西，只需要去"发现"它。
就像矿石中已经有金子，只需要提炼。
但如果存在主义者是对的，你不是被发现的，而是被创造的？
你没有固定的"本性"。
你是一个开放的可能性。
那么，更好的命令也许不是"认识你自己"，
而是：“创造你自己。”(Create yourself.)
或者：“成为你自己。”(Become who you are.)
不是发现一个既定的自我，
而是在每个选择中，塑造你将成为的自我。
尼采说：
“你应当成为你所是的那个人。"(Become who you are.)
——尼采《快乐的科学》270
这听起来矛盾——你已经是你自己了，怎么"成为”？
但意思是：
你有无数未实现的可能性。真正的你，是你选择实现的那个可能性。
大多数人从未成为他们自己——他们成为了父母期待的、社会塑造的、恐惧驱使的那个版本。
成为你自己=实现你独特的潜能，而非复制他人的模板。
一个悖论
“认识你自己"有一个深层悖论：
如果我完全认识了我自己，我还能改变吗？
如果我的所有行为都是可预测的（基于我的性格、习惯、神经结构），
那我还有自由吗？
还是我只是在"认识"一个已经确定的程序？
但如果我能改变，那"我自己"不是稳定的。
那我认识的是什么？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
也许答案是：
认识自己不是一个目的地，而是一个过程。
不是有一天你会说：“好了，我完全认识我自己了。”
而是：一直保持审视，一直保持诚实，一直保持开放。
苏格拉底说的"未经审视的生活不值得过”——
这不是要你找到一个最终答案。
而是要你永远保持审视。
一个问题
德尔斐神庙说：认识你自己。
神庙的另一句箴言说：ΜΗΔΕΝ ΑΓΑΝ (Mēden agan) ——“无过度"或"适可而止”。
也许这是一个警告：
不要过度认识自己。
过度的自我反省可能导致：
- 瘫痪（想得太多，做得太少）
- 自恋（痴迷于自我，忽视他人）
- 绝望（看到自我的虚幻性，失去意义）
也许，真正的智慧是平衡：
既要认识自己——清醒、诚实、不自欺
又要超越自己——关注他人、创造价值、活在当下
你是谁？
这是哲学的起点。
但不要让它成为终点。
认识你自己，然后忘记你自己，然后活出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