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自愿作恶
苏格拉底有一个令人震惊的观点：
没有人自愿作恶。(No one does wrong willingly.)
在《普罗泰戈拉篇》(Protagoras)中,他说：
“没有人自愿走向恶或自己认为是恶的东西……趋向自己认为是恶的东西，而非善的东西，这不符合人性。当被迫在两个恶中选择一个时，没有人会选择更大的恶，如果他能选择较小的恶。”
——柏拉图《普罗泰戈拉篇》358c-d
这听起来荒谬。
我们每天都看到人们明知故犯——知道吸烟有害还吸烟，知道欺骗是错的还欺骗，知道暴怒会伤害关系还是暴怒。
怎么能说"没有人自愿作恶"？
苏格拉底的答案：
因为德性就是知识。(Virtue is knowledge.)
如果你真正知道什么是善，你就必然会行善。
如果你作恶，那只能是因为你不知道——你误以为恶是善，或者你不知道真正的善是什么。
这被称为苏格拉底悖论(Socratic paradox)。
德性=知识的逻辑
让我们重构苏格拉底的论证。
前提1：每个人都追求自己的幸福(eudaimonia，εὐδαιμονία)。
这不是说每个人都自私。而是说：每个人都按照自己认为能带来幸福的方式行动。
即使自我牺牲，也是因为你认为那会带来某种满足——也许是心灵的平静，也许是正义感的满足。
前提2：真正的善就是真正导向幸福的东西。
不是你认为会让你快乐的东西，而是真正会让你繁荣兴盛的东西。
前提3：如果你真正知道什么会导向幸福，你就必然选择它。
因为没有人想要不幸福。
结论：所以，恶行只能源于无知。
- 如果你选择暴饮暴食,是因为你不知道节制会带来更持久的幸福。
- 如果你选择欺骗,是因为你不知道诚实会带来内心的平静和信任的关系。
- 如果你选择复仇,是因为你不知道宽恕会解放你的心灵。
你之所以作恶，只是因为你被表象欺骗了，把短期的快感误认为真正的善。
技艺的类比
苏格拉底经常用**技艺(technē，τέχνη)**来类比德性。
如果一个医生知道怎么治病，他就必然能治病（如果他选择治的话）。
如果一个木匠知道怎么造桌子，他就必然能造桌子。
同样：
如果一个人知道什么是善，他就必然行善。
在《美诺篇》(Meno)中，苏格拉底问：
“你见过有人明知什么是最好的，却不去做，而是做相反的事吗？……所有人不都是渴望好的东西吗？”
——柏拉图《美诺篇》77d-78a
医生不可能"知道正确的治疗方法但选择错误的治疗"——如果他选择了错误的，那只能说明他不知道。
同样，一个人不可能"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善但选择恶"——如果他选择了恶，那只能说明他不真正知道什么是善。
亚里士多德的反驳：意志软弱
但这个理论有一个明显的问题。
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提出了**akrasia(ἀκρασία，意志软弱/不自制)**的现象：
“有些人经过深思熟虑后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坏的，但由于激情的驱使仍然去做。”
——《尼各马可伦理学》第七卷, 1145b
经典的例子：
美狄亚(Medea，希腊悲剧人物)——她知道杀死自己的孩子是可怕的，但为了报复不忠的丈夫，她还是做了。
在欧里庇得斯的悲剧中，她说：
“我理解我将要做的恶行有多可怕，但激情(thumos)比我的理性更强大。”
——欧里庇得斯《美狄亚》1078-1080
这不正是"知道善却选择恶"吗？
或者日常例子：
- 你知道应该早睡，但还是刷手机到深夜。
- 你知道应该健康饮食，但还是点了炸鸡和奶茶。
- 你知道应该原谅，但还是选择记恨。
我们明明知道什么是对的，却做不到——这不是无知，而是意志软弱。
亚里士多德说：苏格拉底错了。
德性不仅需要知识(理性)，还需要正确的欲望和良好的习惯(品格)。
知道善是不够的。你还必须渴望善，并且习惯性地行善。
苏格拉底的可能回应
但苏格拉底可能会反驳：
你们说的"知道"不是真正的知道。
你"知道"早睡好——这只是抽象的、理论的知道。
如果你真正理解、深刻体认早睡会给你带来的活力、健康、清晰的头脑，以及熬夜会给你带来的疲惫、焦虑、效率低下——
如果你真正知道这一切,在骨子里、在整个存在中知道——
你还会选择熬夜吗？
或者，美狄亚的例子：
她说"激情比理性强大"——这恰恰说明她不真正知道。
如果她真正理解杀死孩子会给她带来什么——永恒的悔恨、灵魂的毁灭、成为怪物——
她还会做吗？
苏格拉底可能会说：
真正的知识不仅是头脑的理解，而是整个灵魂的把握。
当你真正知道——不是"听说过"，不是"理论上明白"，而是完全理解、深刻体认——善是什么时，
你不可能不选择它。
知识的层次
也许问题在于，我们对"知识"有不同的理解。
层次1：信息层面的知道
- “吸烟有害健康”——这是标签上的警告，是统计数据。
- 但这不影响你的行为。
层次2：理性层面的知道
- “吸烟会导致肺癌、心脏病、缩短寿命”——你理解因果链。
- 但你的欲望仍然说"我想要那种尼古丁的快感"。
层次3：体验层面的知道
- 你看着肺癌病人痛苦地死去，你真切感受到吸烟的代价。
- 这种知道不仅在头脑中，也在心中、在情绪中。
层次4：整合层面的知道
- 你的理性、情感、欲望完全对齐——你在所有层面都"知道"吸烟是恶的。
- 在这个层次，你不可能还想吸烟。
苏格拉底说的"知识"，可能是第4层。
而我们日常说的"明知故犯"，可能只是1-3层的知道。
知与行的鸿沟
但这引出了一个更深的问题：
为什么知道和行动之间有鸿沟？
在中国哲学中，王阳明提出"知行合一"：
“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真正的知必然导向行。如果你没有行动，那你还不算真正知道。
这很接近苏格拉底的观点。
但大多数人的经验是：我们知道很多我们做不到的事。
- 我知道应该善待他人，但有时我仍然刻薄。
- 我知道应该专注工作，但我仍然拖延。
- 我知道应该克制愤怒，但我仍然爆发。
是我们不够"知道"吗？
还是，人性中有某种非理性的力量——欲望、激情、习惯、潜意识——不受"知"的控制？
弗洛伊德会说：理性只是冰山一角。潜意识的欲望才是真正的驱动力。
尼采会说：理性只是本能的合理化。意志才是根本。
佛教会说：知识(般若)确实能导向解脱，但需要的是直接的觉悟(bodhi)，不是概念的理解。
当代的德性与知识
让我换个角度。
在21世纪，“德性即知识"意味着什么？
也许：道德教育应该不是灌输规则，而是培养理解。
不要告诉孩子"说谎是错的，因为神/法律/传统这么说”。
而要让他们理解：
- 说谎如何破坏信任
- 失去信任如何孤立你
- 诚实如何建立真实的关系
- 真实的关系如何是幸福的基础
如果他们真正理解这一切——不是背诵，而是体认——
他们还会轻易说谎吗？
或者，在社会层面：
也许犯罪不主要是道德败坏，而是教育失败？
如果一个人真正理解暴力会给受害者、自己、社会带来什么，
如果他真正理解非暴力的替代方案，
如果他真正看到人类共同的人性——
他还会随意施暴吗？
苏格拉底式的观点会说：监狱应该是学校，不是惩罚所。
犯罪者需要的不是报复，而是教育——帮助他们真正理解善恶，真正认识什么导向幸福。
算法时代的知与行
但也有一个黑暗的推论：
如果德性即知识，那么控制知识就是控制德性。
在算法推荐的时代：
- 你看到什么信息，被算法决定
- 你理解世界的方式，被信息茧房塑造
- 你的"知识"——不是真理，而是投喂给你的内容
如果有人控制了你的知识,他们就控制了你的行为。
这是比直接强制更深层的控制：
你以为你在自由选择，但你的选择基于你的理解，而你的理解是被塑造的。
苏格拉底会说：这正是为什么审视如此重要。
不要被动接受任何"知识"。
质疑它，检验它，追问它的基础。
只有这样，你才能拥有真正的知识，从而拥有真正的自由。
技术能教导德性吗？
一个有趣的问题：
如果德性即知识，那么AI能帮助我们变得更有德性吗？
想象一个AI导师，它：
- 追踪你的行为模式
- 识别你的盲点和自我欺骗
- 在关键时刻提醒你：“你真的理解这个选择的后果吗？”
- 模拟长期后果，让你"看到"你现在看不到的
这能弥合知与行的鸿沟吗？
还是，德性的核心不在于信息，而在于某种不可传递的体认——
一种只能通过亲身经历、痛苦、挣扎才能获得的智慧？
你可以被告知火是热的，但只有烫伤过，你才真正"知道"。
同样，你可以被告知不义导致不幸，
但也许，只有经历过不义的后果，你才真正"知道"。
一个问题
苏格拉底说：没有人自愿作恶。
那么，恶人存在吗？
希特勒、斯大林、连环杀手——他们只是"无知"吗？
如果我们教导他们，给他们真正的知识，他们会变善良吗？
还是，人性中有某种超越知识的恶——不是误解，而是意志的扭曲？
或者，更个人的问题：
你有过"明知故犯"的经历吗？
那一刻，你真的"知道"吗？
还是，你只是以为自己知道，但实际上，你还不够理解那个行为的真正意义和后果？
如果德性即知识是对的，那么：
追求德性就是追求理解。
不是背诵道德规条，
而是深刻理解人性、理解因果、理解什么真正导向繁荣。
你理解吗？
还是你只是在重复别人告诉你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