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供答案的老师
公元前399年的雅典法庭，70岁的苏格拉底(Socrates)站在陪审团面前。
控告他的罪名是：败坏青年，不敬神灵。
他的辩护词，被学生柏拉图记录在《申辩篇》(Apology)中：
“雅典人啊，我尊敬你们，热爱你们，但我将服从神而非你们。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只要我还有能力，我就不会停止哲学实践，不会停止劝诫你们任何一个我遇到的人，用我习惯的方式对他说：‘最优秀的人啊，你是雅典人，来自最伟大、最有智慧和力量著称的城邦，你只关心尽可能多地获得金钱、名誉和荣耀，却不关心也不思考智慧、真理和灵魂的完善，你不感到羞愧吗？’”
——柏拉图《申辩篇》29d-30a
苏格拉底从不直接教导真理。他只是提问。
他走在雅典的广场、体育场、工坊，逮住任何愿意交谈的人——政治家、将军、诗人、工匠、年轻人——问他们：
- “什么是正义？”
- “什么是勇敢？”
- “什么是美？”
- “什么是友谊？”
对方会给出一个答案。
然后苏格拉底开始追问。
通过一系列问题，他揭示出：对方的答案是自相矛盾的。
对方发现：原来自己并不真正理解自己以为理解的东西。
这就是苏格拉底问答法(Socratic method)，希腊文叫elenchus(ἔλεγχος，反驳/检验)。
德性就是知识
让我们看一个经典的例子。
在《拉刻斯篇》(Laches)中，苏格拉底与两位雅典将军讨论：什么是勇敢？
拉刻斯的第一次回答：勇敢就是在战斗中坚守阵地，不逃跑。
苏格拉底问：那斯巴达人用撤退诱敌的战术，算不算勇敢？骑兵的机动作战，算不算勇敢？
拉刻斯承认：这些也是勇敢。
拉刻斯的第二次回答：勇敢是"灵魂的某种坚忍"(a sort of endurance of the soul)。
苏格拉底问：如果一个人愚蠢地坚持一个错误的计划，不肯改变，这算勇敢吗？
拉刻斯：不，那是愚蠢。
苏格拉底：所以勇敢必须结合智慧？
拉刻斯：是的。
苏格拉底：那么，一个人在他擅长的领域（比如潜水员潜水）中冒险，和一个人在他不擅长的领域中冒险，哪个更勇敢？
拉刻斯：当然是后者更勇敢——风险更大嘛。
苏格拉底：但你刚才说勇敢必须结合智慧。那么无知的冒险怎么会是勇敢呢？
拉刻斯：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苏格拉底啊，我想我知道勇敢是什么，但不知怎么搞的，它刚才从我这里溜走了，我无法用语言把握它，说出它是什么。”
——柏拉图《拉刻斯篇》194b
这就是苏格拉底的典型效果：揭示无知。
我知道我无知
但苏格拉底自己也不给出答案。
他说：我不知道勇敢是什么。
实际上，他说：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无所知。
“德尔斐神谕说没有人比苏格拉底更智慧……我思考这是什么意思。终于我想到了这个解释：神在说，人类的智慧价值很小或者根本没有价值。他似乎在说：‘你们当中最智慧的人，就是像苏格拉底那样认识到自己在智慧上确实一文不值的人。’”
——柏拉图《申辩篇》23a-b
这听起来像谦虚，但其实是一种激进的认识论立场：
真正的知识极其罕见。我们大多数人自以为知道的东西，其实只是未经检验的意见(doxa，δόξα)。
政治家以为自己知道什么是正义——其实不知道。 将军以为自己知道什么是勇敢——其实不知道。 诗人以为自己被神灵启示——其实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唯一的智慧，就是认识到这种无知。
产婆术：知识的接生
但苏格拉底不是虚无主义者。他相信真理是可以达到的。
只是，真理不能被"教"，只能被"唤醒"。
在《泰阿泰德篇》(Theaetetus)中，苏格拉底说自己的工作像产婆(midwife)：
“我的技艺在各方面都像产婆的技艺，不同之处在于，我接生的是男人而非女人，照料的是他们的灵魂而非身体……但最重要的是，我的技艺能够测试：年轻人的心灵正在产出的是虚幻的假象，还是真实而有生命力的后代。”
——柏拉图《泰阿泰德篇》150b-c
产婆不生孩子，但帮助母亲生孩子。
同样，苏格拉底不传授知识，但帮助对话者"生出"自己心中已有的知识。
这个理论在《美诺篇》(Meno)中有著名的演示。
苏格拉底找来一个从未学过几何的奴隶男孩，通过一系列问题，让男孩自己"发现"了：正方形的对角线与边的关系(√2)。
“看，美诺，我没有教他任何东西，只是向他提问。现在他以为自己知道……通过反复的提问和检验，他将达到不次于任何人的准确知识。他将知道这些，不是因为被教导，而是因为被询问，从自己内心中重新获得知识。”
——柏拉图《美诺篇》85c-d
这暗示了柏拉图的**回忆说(anamnesis)**理论：学习就是回忆，灵魂在转生前已经见过真理，现在只是需要被唤醒。
但即使我们不接受回忆说，这个方法论洞见仍然强大：
真正的理解不能被灌输，只能通过自主的思考达到。
为什么雅典人恨他？
如果苏格拉底只是一个和蔼的老师，为什么雅典人要杀他？
因为苏格拉底问答法是羞辱性的。
想象你是一个雅典的著名将军，在广场上被一个老头当众盘问：
“将军，你指挥了这么多战役，肯定知道什么是勇敢吧？”
“当然！勇敢就是……”
十分钟后——
“所以你刚才的定义自相矛盾？那你确实知道什么是勇敢吗？”
“我……”
“将军，也许你并不真正理解你以为理解的东西？”
围观的年轻人开始窃笑。
这就是为什么苏格拉底被控"败坏青年"——他让年轻人看到：那些权威人物其实都是伪君子，满口德性却不知德性为何物。
“年轻人——那些有最多闲暇的富人子弟——自发地跟随我，喜欢听人们被检验；他们也常常模仿我，尝试检验别人。然后，我想，他们发现有大量的人自以为知道某些东西，但实际上知之甚少或一无所知。结果，被他们检验的人对我而非对他们自己生气。”
——柏拉图《申辩篇》23c
苏格拉底在瓦解雅典的道德共识。
他不提供新的答案，只是拆毁旧的确定性。
在一个刚刚经历了伯罗奔尼撒战争失败、政治动荡、道德危机的雅典，这是危险的。
人们需要确定性，而苏格拉底提供的是永恒的质疑。
未经审视的生活
法庭最终判苏格拉底有罪。
刑罚是死刑——喝毒堇汁(hemlock)。
但苏格拉底拒绝逃跑（虽然朋友安排好了一切）。
在《克力同篇》(Crito)中，他解释：
如果我逃跑，我就违背了雅典的法律。
我一生都在教导人们要服从正义，而非自身利益。
如果我在面对死亡时违背正义，我一生的教导都变成了谎言。
“我不仅现在，而是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一种人：我的本性中没有任何东西服从我，除了经过推理后显得最佳的那个原则(logos)。”
——柏拉图《克力同篇》46b
在《申辩篇》中，他说出了哲学史上最著名的句子之一：
“未经审视的生活不值得过。”(The unexamined life is not worth living.)
——柏拉图《申辩篇》38a
什么叫"审视生活"？
就是不断追问：
- 我真的知道我以为我知道的吗？
- 我的行为符合我宣称的原则吗？
- 我的信念经得起逻辑检验吗？
- 我活得真诚吗，还是只是在重复社会的陈词滥调？
大多数人从不审视。他们接受传统、服从权威、追随习俗。
苏格拉底说：这样的生活是盲目的、机械的——“不值得过”。
即使审视导致了不确定性、焦虑、甚至死亡——
也比盲目的确定性更好。
对话的力量
苏格拉底没有写下任何东西（据我们所知）。
他的哲学完全存在于对话中。
为什么？
因为真理不是一堆命题，而是一个活生生的追问过程。
书籍是死的——它说了什么就是什么，不能回应你的质疑。
但对话是活的——它根据你的回应而调整，它考验你的思考，它逼迫你为自己的观点辩护。
在《斐德罗篇》(Phaedrus)中，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批评书写：
“写作的问题，Phaedrus，和绘画类似。绘画作品看起来像活物，但如果你问它们问题，它们庄严地保持沉默。书籍也一样……如果你因为想学点什么而向它们提问，它们只会重复同样的话……一旦写下来，文字就到处流传，在那些理解的人和那些毫无关系的人之间都一样。”
——柏拉图《斐德罗篇》275d-e
真正的哲学是对话，不是独白。
它需要两个或更多人：提问、回答、反驳、修正、共同寻找。
这就是为什么苏格拉底不写书，而是在广场上拦住陌生人聊天。
当代的反苏格拉底主义
让我换个角度。
在21世纪，什么是与苏格拉底相反的？
算法推荐系统。
苏格拉底说：审视你的观念，质疑你的确定性。
算法说：这是你会喜欢的，基于你过去的选择。
苏格拉底让你不舒服——揭示你的矛盾、挑战你的假设。
算法让你舒服——强化你的偏好、确认你的偏见。
苏格拉底的对话是不可预测的——你不知道会走向哪里。
算法的推荐是高度可预测的——优化点击率、停留时间、转化率。
苏格拉底相信：真理需要痛苦的产出过程。
算法相信：用户需要无摩擦的信息消费。
如果苏格拉底活在今天，他会被算法屏蔽——因为他的内容"不利于用户留存"。
人工苏格拉底？
但也许，技术也能成为苏格拉底式工具？
想象一个AI助手，不是给你答案，而是：
- “你确定这是你真正的目标吗？如果实现了，然后呢？”
- “你的这个信念和你昨天说的那个观点矛盾，你怎么解释？”
- “你说你重视X，但你的行为显示你更重视Y，为什么？”
这样的AI是可能的吗？
技术上：可能——训练一个模型提问而非回答，并不比训练它回答更难。
但商业上：没有人想要它。
人们想要的是：
- 确认我已经相信的
- 告诉我我是对的
- 让我感觉聪明
而非：
- 挑战我的信念
- 揭示我的矛盾
- 让我感觉无知
苏格拉底在雅典不受欢迎，在硅谷也不会受欢迎。
一个问题
苏格拉底说他一无所知。
但他知道：
- 自己应该服从神谕
- 应该审视生活
- 应该服从法律而非逃跑
- 德性是最重要的
这些难道不是知识吗？
如果他真的一无所知，他怎么能如此确定地选择死亡？
也许，苏格拉底的"无知"只针对定义(definitions)——什么是勇敢、什么是正义。
但关于如何生活，他其实非常确定。
或者也许：
真正的智慧不是拥有答案，而是知道如何提问。
真正的德性不是理论，而是实践——在每个具体情境中，诚实地审视，勇敢地选择。
苏格拉底没有给我们道德教科书。
他给我们的是一种生活方式：
永远提问。永远审视。永远真诚。
即使这让你不受欢迎。
即使这让你不确定。
即使这让你面对死亡。
未经审视的生活不值得过。
你审视过你的生活吗？
还是你只是在重复别人告诉你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