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第一个问题
公元前6世纪的爱琴海边，米利都城。一个叫泰勒斯(Thales)的商人抬头望着星空，低头看着大地，然后说出了一句改变人类思想史的话：
万物源于水。 (All things are water.)
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记载了这个时刻：
“至于这类原因（质料因）的数量和性质，泰勒斯是这种哲学的创始人，他说这个原因是水（因此他也宣称大地浮在水上），他大概是从看到万物的营养是湿的，热本身从湿气中产生并靠湿气维持而得到这个观念的（万物由之产生的东西就是万物的本原）——他是从这一点，还从万物的种子都有湿的本性这一事实得到这个观念的，而水是湿的本性的本原。”
——《形而上学》卷一, 983b20-27
从今天看，这个答案当然是错的。水是H₂O，是氢氧化合物，不是万物的本源。元素周期表有118种元素，物质由夸克和轻子构成，量子场论才是更基本的描述。
但泰勒斯的伟大不在于答案，而在于他提出问题的方式。
从神话到逻各斯
在泰勒斯之前，希腊人如何解释世界？
通过神话。
为什么有雷电？因为宙斯在发怒。 为什么有海浪？因为波塞冬在震动三叉戟。 为什么有春天？因为珀耳塞福涅从冥界回到地面。
每个现象背后都有一个神的意志，一个独立的故事。世界是支离破碎的、任意的、不可预测的——取决于诸神的心情。
泰勒斯做了什么？
他拒绝了神话解释，寻找自然的原因。
不是"什么神创造了世界"，而是"世界由什么构成"。 不是"为什么神要这样做"，而是"事物本身的本性是什么"。
这个转向被称为从mythos（神话）到logos（理性/逻辑）的转变。这是人类思想史上第一次伟大的范式转换。
本源(Arche)的诞生
但泰勒斯不只是用"水"替换了"波塞冬"。
他引入了一个全新的概念：arche（本源/始基）。
什么是arche？
- 第一性：万物由它产生，而它本身不由任何东西产生。
- 持存性：事物表面上变化，但本源始终存在其中。
- 解释性：如果我们理解了本源，就能理解一切衍生物。
为什么泰勒斯选择"水"？
亚里士多德给出了几个可能的理由：
- 生命依赖于水：没有水，就没有生命。种子需要湿润才能发芽。
- 水的变化性：水可以是液体（海洋）、固体（冰）、气体（蒸汽）。它似乎能转化成万物。
- 地理经验：希腊是海洋文明，大地被海洋环绕。“大地浮在水上"对他们来说是直观的观察。
但更重要的是思维方式：泰勒斯相信复杂可以还原为简单，多样可以统一于一。
从水到质子：统一的追求
泰勒斯的答案错了，但他的问题对了。
他开启了一个延续2600年的追问：万物的统一原理是什么？
在他之后：
- 阿那克西曼德说：不是水，而是"无限者”(apeiron)——一种无形的、不确定的原初物质。
- 阿那克西美尼说：是气(air)。
- 赫拉克利特说：是火(fire)。
- 恩培多克勒说：是四种元素——土、气、火、水。
- 德谟克利特说：是原子(atoms)和虚空(void)。
这个追问在科学中继续：
- 19世纪：道尔顿的原子论——物质由不可分的原子构成。
- 20世纪初：电子、质子、中子——原子可以再分。
- 20世纪中：夸克和轻子——质子和中子可以再分。
- 今天：标准模型包含17种基本粒子，物理学家仍在寻找更统一的理论——弦论、M理论、量子引力。
每一次，我们都在做泰勒斯做的事：寻找更简单、更基本、更统一的解释。
当代的"水"：数据
让我换个角度。
在21世纪，什么是"万物的本源"？
也许是数据。
今天的世界运行于数据之上：
- 你的身份是数据（身份证号、社交媒体账号、生物识别信息）
- 你的社交关系是数据（好友列表、点赞记录、聊天历史）
- 你的思想被转化为数据（搜索记录、浏览历史、算法推荐）
- 经济活动是数据（银行转账、股票交易、加密货币）
- 甚至你的基因是数据（DNA序列、CRISPR编辑）
“万物皆可数字化” —— 这不就是现代版的"万物源于水"吗？
但就像泰勒斯的错误一样，这可能也是一种还原主义的幻觉。
数据能完全捕捉意义吗？
你和朋友的对话可以被记录为文本数据，但那份数据包含了你们共享的默契、未说出的理解、此刻的氛围吗？
一幅画可以被扫描为像素矩阵，但那些数字包含了它的美吗？
爱情可以被量化为神经递质的浓度吗？
也许，数据和"水"一样——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偶像，一个方便的抽象，但不是最终的真实。
哲学的开始：永恒的不满足
泰勒斯没有写下任何著作（至少没有流传下来）。我们对他的了解都来自后人的记载。
但这无关紧要。
因为他不是给出了一个答案，而是开启了一种追问的方式：
- 寻找统一性：拒绝接受世界是一堆偶然事件的堆砌，相信背后有统一的原理。
- 用自然解释自然：不诉诸超自然力量，而是从可观察的现象中寻找原因。
- 保持开放：泰勒斯的学生阿那克西曼德推翻了老师的理论，但没有人认为这是背叛——这恰恰是哲学精神。
亚里士多德说：“哲学始于惊奇。” (Philosophy begins in wonder.)
泰勒斯就是那个最初感到惊奇的人。
他望着浩瀚的宇宙，拒绝说"这就是众神的意志，不必追问"。
他说：让我们理解它。让我们找到统一的解释。
这种理性的自信——相信人类心智可以理解世界——是所有科学和哲学的起点。
一个问题
从泰勒斯到今天，2600年过去了。
我们的答案变得越来越精确——从水到原子，从原子到夸克，从经典物理到量子场论。
但我们真的更接近"本源"了吗？
还是我们只是在用越来越复杂的理论，描述一个本质上不可穷尽的谜？
也许真正的智慧不是找到最终答案，而是保持泰勒斯式的惊奇——
永不停止追问，永不满足于表象，永远相信理解是可能的。
即使，最终，我们要承认：真理的井永远比我们的绳索更深。
但至少，我们要一直向下探索。
这就是哲学。这就是那个在2600年前说"万物源于水"的人，留给我们的遗产。
不是答案，而是永恒的追问。